嬴稷其实并不是没有想过要把舅舅和弟弟们罢官夺爵,但是他一次次冒出这样的想法,又一次次选择了忍耐。因为从小到大,这些人都是自己最亲最亲的亲人。如果连他们都不信任,整个秦国还有谁能值得自己信任呢?
但是,忍耐得久了,终究会有爆发的时候。
公元前271年,就在嬴稷忙着处理义渠人的时候,有一位自称张禄的游士给嬴稷上书,说:
“我听说善于中饱私囊的大夫,是从诸侯国中取利;善于使一国富足的诸侯,是从其他诸侯国中取利。而天下有了圣明的君主那么诸侯就不应该独自豪富,这是为什么?是因为它们会削弱国家而使自我显贵。高明的医生能知道病人的生死,圣明的君主能洞察国事的成败,认为于国家有利的就实行,有害的就舍弃,有疑惑的就稍加试验,要说的至深话语,我不敢写在书信上,一些浅露的话又不值得您一听。希望大王赐给少许游览观赏的空闲时间,让我拜见您一次。如果这一次会谈没有成果,我愿意领受死刑。”
张禄在信中欲言又止,但暗中表达的意思已经很清晰了。他是想说,我已经知道了大王对“四贵”不满,我有处置“四贵”的策略,希望能和大王面谈。
这个张禄实际上不是普通人,他的真名叫范雎(jū),原来是一位魏国的谋士。而他化名来到秦国,并且迫切地想见到秦王,这其中还有一段不寻常的故事。
范雎,字叔,魏国人。早年在魏国,他就以能言善辩出名,但可惜家境贫寒,始终没有得到大多数人的重视。而魏国一直以来的社会风气就是这样,人们往往通过出身、名气和财富来评价一个人,而不去注重他的才华。加上官场腐败,想要得到提拔升职,还必须花钱疏通关系,才能被领导重用。所以,魏国有许多真正的人才外流或是被埋没,身居要职的都是一帮庸才,他们当然不能带领魏国取得胜利。
生活在魏国,范雎不得不接受怀才不遇的命运,投靠在魏国大夫须贾的门下做食客,混些粗茶淡饭度日。
在别人家打工,遇到一个靠谱的主公也就算了,偏偏范雎的主公须贾是个阴险的家伙,对自己的门客也玩心机。有一年,须贾奉命出使齐国,随行带上了范雎。在访问期间,齐王发现范雎是个口才一流的人物,便派人给他送了一点黄金和酒肉表示敬意,但范雎坚决推辞没有收下。
没想到,这事被须贾知道之后,须贾是大为恼火。他妄加揣测,认为范雎一定是出卖了国家机密给齐国,才让齐王如此看重他。须贾想教训一下范雎,但又不愿光明正大地教训,他喜欢玩阴的,打算陷害一把范雎。
须贾在齐国不露声色,假装和气地劝范雎收下齐王的馈赠,见范雎不敢这么做,他也没多说什么。回到魏国之后,须贾立马就给当时的魏国丞相魏齐打小报告,说自己的门客范雎在齐国当了叛徒。
魏齐是魏国的公子,也是个没脑子的暴脾气,他听见须贾的告密后大怒,不由分说,立刻命人把范雎抓来用木板和荆条一顿暴打。可怜的范雎怎么解释都没有人听,他被魏齐的手下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肋骨和牙齿都被打断了。为了保命,范雎口吐鲜血,假装死去了。
见范雎不动弹了,魏齐以为这人已经死了,便让人用草席把范雎卷起来,扔进厕所里。但魏齐觉得这样还不解恨,又让身边的人挨个朝范雎的身上撒尿,当做对叛徒的羞辱。
在厕所中醒来的范雎见魏齐等人已经离去,厕所门口只剩下一个下人还在看守着他。他便爬过去,对那个看守说:
“你如果放我走,我以后一定会重谢于你。”
那个看守有些贪财,加上他也可怜范雎,便答应了放他走。看守托人去府中向魏齐请示,说席子里的死人丢在厕所里不好,不如扔到野外算了。魏齐那个时候正在喝酒,便随口同意了。范雎就这样被看守带到了野外,然后逃脱了。
范雎逃走之后隐姓埋名,化名张禄,投靠了自己的朋友郑安平。郑安平是个魏国的小官,在一家驿馆里当差,平日里能接触到一些外国来的使节。有一年,秦国的一位使臣,名叫王稽,来到郑安平的驿馆投宿。郑安平对他招待有加,王稽很高兴,想笼络郑安平,便问他:
“魏国有没有贤能的人愿意和我一起到西边去啊?”
郑安平一听,觉得这是一个让范雎外逃的机会,便说:
“在下有一个同乡,名叫张禄,一直仰慕大人的贤名,想求见您一起畅谈天下之事。只是他有仇人,白天不能出来。”
王稽一听,来了兴趣,便让郑安平晚上把那人给带过来。范雎到来后,与王稽一番交谈,顿时就让王稽钦佩不已。王稽决定把这个人带走,就对范雎说:
“请先生明天在三亭冈(今河南省开封市尉氏县西)的南边等我。”
第二天,王稽辞别了魏王,到三亭冈带上了范雎,然后驱车回国。进入秦国的地界不久,范雎看见从西边过来一大批车马,便问王稽那些人是谁。王稽说:
“那是秦国丞相魏冉的车队,他准备到东边巡视郡县。”
范雎便说:
“我听说魏丞相在秦国独揽大权,最讨厌收揽各国的游士说客。他如果看见我,一定不会对我客气,我还是在车子里躲一躲。”
范雎躲到车子里不久,魏冉来到了王稽的车驾附近,他问王稽:
“东边诸国的情况怎么样?”
王稽答:
“没什么情况。”
魏冉又说:
“你可不要带什么游士回来,这种人只会扰乱别人的国家,对我秦国没有一点好处。”
王稽连忙说:
“下臣不敢。”
魏冉随即便带着自己的车队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但范雎仍然不放心,他等魏冉的车队全部走完后,又对王稽说:
“魏丞相是个心思缜密的人,他怕大人在车子里藏人,一定会派人回来搜查的。我最好再下车躲一躲。”
范雎便跳下车,到远处躲了起来。
果不其然,几名骑士奉魏冉的命令又返回来搜查了王稽的车子,确定里面没有人才离开。
范雎跟着王稽到达了咸阳,王稽立刻就向秦王嬴稷推荐起了范雎,说此人有让秦国一统天下的全新方略。但嬴稷对这种套话听的太多了,加上范雎没什么名气,便没有同意范雎的求见。范雎因而在秦国被冷落了一年多,住的是狭小的客房,吃的是低劣的饭菜。
坐了一年多的冷板凳,范雎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他分析了此时秦国的内政外交,认为魏冉擅权和四贵横行是秦国现下最突出的问题,秦王一定对此忧心忡忡。于是,他就写了那封欲言又止的书信,托王稽帮忙,送到了嬴稷的案前。
嬴稷读了范雎的信,感觉当中的内容真是说到了他的痛处。于是他立刻下旨,用专车把范雎接到宫里来会见。
来到秦王宫后,范雎担心宫里有魏冉的耳目,给自己这次的拜见制造麻烦。他便想了一个歪招,故意不走正常的路线,反而甩开带路的太监,直接就往内宫里闯。太监们见状,连忙跑去阻拦,并呵斥他说:
“大王就要来了,你想冒犯君威吗?”
范雎故意大声囔囔,说:
“秦国哪里有王?秦国只有太后和丞相而已!”
这话正好被即将赶来的嬴稷给听见了,嬴稷心中愈发对母亲和舅舅感到气愤,他迫切地想见到这个张禄。于是他亲自走过去喝退阻拦的太监,向范雎恭敬地施礼说:
“寡人本该早些向先生请教,可惜政务繁忙,以至于冷落了先生。寡人向先生致歉,希望先生能不吝赐教。”
范雎见状,连忙向嬴稷回了礼。
于是,范雎在众人嫉妒和畏惧的眼光中,趾高气昂地跟着嬴稷的步辇来到了秦王的宫殿里。
进入殿堂后,嬴稷斥退了其余的人,然后跪在范雎的面前向他请求说:
“请先生教我!”
范雎看见天下权势最高的君王跪倒在自己面前,心里别提有多得意。虽然范雎聪慧过人,但因为出身低微,又饱受欺凌,所以他的性格已然扭曲,变得自私和小心眼。面对嬴稷的礼遇,他竟然有些小人得志,只是傲慢地回答了一声:
“嗯嗯。”
嬴稷没有和范雎计较,继续跪在那里向他请教。范雎则依然以“嗯嗯”作答。嬴稷如此恭敬地请教了三次,范雎还是不说。
嬴稷有点生气了,他说:
“先生不肯教我了吗?”
范雎这才放低姿态,对嬴稷说:
“在下只是个寄居异国他乡的臣子,与大王交情生疏,而我所希望陈述的事情又与到大王和亲人之间的关系有关,我不敢确定大王真实求教的心意,所以大王连续三次询问我而我不敢回答。”
在得到嬴稷的原谅后,范雎继续说:
“现在大王在上面害怕太后,在下面被臣子所迷惑,自己身居深宫,离不开左右近臣的把持,一直迷惑不清,也没人帮助您辨别正邪。长此下去,从大处说国家将要覆亡,从小处说您会丢失王位,这是在下所担忧的。大王的国家,四面都是坚固的要塞,有雄兵百万,战车千辆,有利就进攻,不利就退守,这是据以建立王业的好地方啊。百姓不敢因私事而争斗,却勇敢地为国家去作战,这是据以建立王业的好百姓啊。现在大王同时兼有地利、人和这两种有利条件,建立霸王的事业是完全能够办到的,可是您的臣子们却都不称职。秦国这些年一直都不能在进攻六国的战争中取得彻底的胜利,这都是因为秦国丞相不肯竭尽忠心的结果啊。
“魏丞相为了保住并扩大自己在陶城的封地,不惜劝说大王越过韩、魏两国去进攻齐国,这不是个好计策。出兵少就不能损伤齐国,出兵多反会损害秦国自己。我猜想大王的计策,是想自己少出兵而让韩、魏两国尽遣兵力来协同秦国,这就违背情理了。这两个友国实际并不真正亲善,您却要越过他们的国境去进攻齐国,合适吗?如果打赢了齐国,占领的土地必定不能被秦国占有;如果打输了,韩魏两国就会叛变进攻秦国,这个计策实在是很错误的。
“在下以为,大王不如结交远邦而攻伐近国,这样攻取一寸土地就成为您的一寸土地,攻取一尺土地也就成为您的一尺土地。放弃近国而攻打远邦,不是太荒谬了吗?过去,中山国领土有方圆五百里,赵国独自把它吞并了,功业建成,名声高杨,利益到手,天下没有谁能侵害它。现在韩、魏两国,地处中原是天下的中心部位,大王如果打算称霸天下,就必须先亲近中原国家把它作为掌握天下的关键,以此威胁楚国、赵国。楚国强大您就亲近赵国,赵国强大您就亲近楚国,楚国、赵国都亲附您,齐国必然恐惧了。齐国恐惧,必定低声下气拿出丰厚财礼来奉事秦国。齐国亲附了秦国,那么韩、魏两国便乘势可以收服了。”
范雎说了很多,其实就一个意思,他认为魏冉进攻六国的战略是错误的,秦国应该由近及远,先打败韩魏等邻国。他这个战略经后人总结,就是著名的“远交近攻”。
但是,范雎在这番对话中还是耍了个滑头,他没有教嬴稷如何扳倒魏冉,只是说要改变魏冉的战略,偏离了他最初的主题。这是因为范雎还是担心宫里有魏冉的耳目,自己现在无权无势,万一说一些过头的话,被魏冉知道了,肯定是要不得好死的。所以,范雎计划步步为营,等到自己获得了嬴稷充分的信任,在秦国站稳了脚跟再去扳倒魏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