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西嵇筱假扮夫妇,带着温修嵇旷家人等二十来人,扮作商队,一行逶迤向建康行进,果然,一路上不时碰到朝廷军队盘查过往行人,确实如嵇旷所说,他们对两个男子为伴的行人查问尤其严格,子西和嵇筱因为是夫妇,又是商人打扮,被简单盘查几句就放行。
嵇筱天生性格开朗活泼,又因家传原因颇有学识,这一路上和子西清风对酒,皓月入诗,直是令这躲躲闪闪的归家路途多了几许风雅。这一日,他们终于到得乌衣巷口,子西扭头看了眼温修,两人眼里满满都是激动,想当初离家出征,胸怀家国慷慨激昂,而后寒甲冷刀战于吴郡城下,遭人暗算颠沛流离,又小心辗转,今日才得以回家,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一样。子西冲着温修招了下手,温修上前,躬身称“公子”,子西抓住他的手臂说:“我们回家了,回家了。”声音竟是有些哽咽,温修眼里也已经泪花闪烁,好一会儿,他才说:“公子咱们快进去吧,恐怕老爷夫人这些日子都着急得不得了呢。”
王蒙府前,门房使劲揉了揉眼睛认出是子西回来了,几个小厮张大了嘴,一个字都不跟子西温修说,转身撒开双腿冲内堂奔去,一边跑一边喊着“公子回来了”“公子回来了”,生怕自己落后被别人抢了头报。这日恰好王蒙没有外出,只在家里独坐习字,忽听到门外一片声嚷嚷着“公子回来了”,初时一愣还没反应过来,随即心里一阵带着疑惑的狂喜——莫不是子西回来了?他扔下笔在桌案上几步赶到堂屋门口,毛笔上的墨汁溅在纸上,模糊了刚写了一半的字。
“父亲”,王蒙正要迈出堂屋门槛,子西已经跪倒在面前双泪直流,王蒙双臂颤抖着扶住子西,仔细盯着儿子的脸看——人清瘦了,但依然是那个干净清雅的孩子。原本在里间看琴谱的王夫人,推开丫鬟的搀扶,冲到夫君身边,抱住儿子的头在自己怀里痛哭起来。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温修恭谨劝道:“老爷,夫人,公子已经回来,大家应该好好高兴一下呀!”
王蒙和夫人一面点头称是,一面拉了子西温修要进屋,这才发现子西身边还有个眸若明星的小姐,一时不解望着子西,子西笑说:“父亲母亲,这位小姐叫嵇筱,乃名门之后,她和她们一家亦是孩儿和温修的救命恩人,请进屋详细说与父亲母亲听。”听说是儿子的救命恩人,王蒙夫妇立刻恭敬热情地迎请嵇筱进屋,嵇筱也是舒雅大方答礼,毫不拘谨,更令王蒙一家人对她另眼相看。
屋里一家人安排坐定,子西详细说了遇难,以及被救的经过,讲完,温修上前跪在王蒙面前:“老爷,石原这种卑劣小人,咱们就该告诉大老爷,重重处置他,替咱们公子报仇。”
王蒙想起夫人曾劝他,不能和大哥说石原之事,故听到温修此言,也是迟疑,不知如何作答。见老爷不发话,温修神情更激动了:“老爷,断不可放过石原”。
此刻,但见那嵇筱嫣然一笑说:“温修护主之情可嘉,但据小女所知,石原为司徒大人亲自搭救并抚养成人,如果此时将子西为石原所害的实情告知司徒大人,司徒大人为了亲侄儿必定会处置石原,然而处置石原,岂不是证明司徒大人没有识人之明,将如此虎狼之徒留在身边,还如此信任,朝廷官员以后会如何看待司徒老大人呢?”
这回王蒙王夫人一齐看着这个与子西年龄相仿的小姐,他们心里想的都是“如此小小年纪便如此有见识,不愧是嵇康之后,子西要是能娶妻如此,也不算没福气了。”
温修立在当地,听着嵇筱分析的这样明白,方才愤愤的颜色,即刻转为一片钦佩,又想公子若得佳人如此,必受用不尽,竟冒然开言说:“老爷夫人,嵇小姐门楣高贵,又才学深厚,不如咱们去吴郡提亲吧。”
王蒙心里怪温修莽撞,却也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和王夫人交换了下眼色,夫人微笑颔首,看来她也很赞许这件事,但具体的操办方法,容不得草率,须从长计议,竹林七贤,天下人仰望归心,能与其后人结亲,乃是荣耀之至。
子西此时却垂首不语,温修愣了神儿,隐隐觉得自己好像说错话了,忙以别言岔开:“公子未归,大老爷也万分着急,四处派人寻访,现在公子已经回来,应该去大老爷那边拜见一下。”
王蒙想想是啊,自己都高兴昏了忘了这事,王夫人也立刻催子西动身去那边府里报个平安,子西正等着父亲母亲这句话呢,一别这么久,不知大嫂有没有担心自己,不知道她现在见到自己,还是以前那样的优雅吗?子西衣裳也顾不得换就过那府里去,温修立刻起身跟上。
望着两个少年的背影,王蒙才夸赞夫人:“还是你料事如神,果然我们子西中了石原奸计,好在子西能平安归来,我派人去收回暗中接应子西的兵马,以后可要打起精神防备着石原这小子。“
王夫人长叹了一口气,默然不语,子西之后她再没生养过,这辈子看来就这么一个子嗣,她只希望再得一个明白贤惠的儿媳服侍子西一辈子,那时她就真正放心了。
子西脚步越来越快,恨不得跑起来,这全然不像他平时温文尔雅,不忙不乱的样子,温修跟在后面小跑,不劝子西慢点,因为他知道劝也不管用。
小厮把子西回来的消息报进去,王坚闻报还未来得及起身,子西已经跪在面前,王坚隔着几案探身把子西从头到脚看了个遍,半晌才说:“贤侄啊,你回来就好,否则我怎么向你父亲交代啊。“
子西再次顿首道:“劳伯父记挂,是侄儿的罪过,现今侄儿回来,特来向大伯请安。“
“好,好,回来就好,你子田哥哥和子元哥哥也一直记挂着你,你也到他们屋里坐坐吧,今晚在我这里设宴,庆贺你平安归来,把你父亲母亲也请过来,自从你走失,我们两家再也没有一起宴饮。对了子西,你是怎么走失的,听说是落水,怎么落水了?“
子西想起刚才在家里母亲交代的,为了大伯颜面,可千万不能说出为石原所暗算的实情,他略一思索答:“当时侄儿力战不支,混战中滚落河中,又被岸边树枝刮伤身体,此皆侄儿平日里练习不勤之故。“
“哈哈,子西你长处在文不在武,平安就好,去见你哥哥们吧。“
子西就等这一声呢,他起身慢慢退出,一到门外立刻拔腿冲向子田大哥的屋子,到了门口丫鬟已经通报进去,他在门口站稳身子,平息了下呼吸,整了整衣裳,现在他满脑子都是大嫂的面容,猜测着她见到自己会不会笑,今天她穿了什么颜色的衣裳。
正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小丫鬟出来请他进去,他进到里屋,要给子田先请安,没想到屋里只有大嫂和贴身丫鬟素锦,看到他进来,大嫂站起来叫素锦倒了茶水给他,说:“你大哥刚刚被几个兵营的将官叫出去了,他要是知道你回来的消息一定十分高兴。“
子西定定看着她,连如何作答都完全忘记,这个他日思夜想的女子,现在就在眼前,他却不能前去挽住她的手,或者在近处感受她的气息,她言语柔和雅致,一颦一笑永远都那么淡然,这让他更加迷恋。
“子西兄弟,请喝茶!“看他不接茶水,陆婉提醒他喝茶,子西这才回过神,略微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甚至有些脸红。
温修在门口看到了这一切,他灵机一动,说子西这次出征受了外伤,现在到了换药的时节,但还没有拜见子元哥哥不能回家,问陆婉这里有没有普通的外伤药给他一点,一会在这里给子西换药,陆婉一听脸上些微变色,立即命温修随丫鬟素锦去厢房里找药。现在里屋只有子西和陆婉两个人,子西更加尴尬得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还是陆婉先开口:“子西兄弟,你的伤还好吧”。语气虽然冷漠,却透出关怀,子西感受到了关怀,这关怀鼓舞了他,他起身走到大嫂面前,双手轻轻捧住陆婉的脸庞,揽入自己怀里,忘情地喃喃自语:”大嫂,我白天黑夜都无法忘记你,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知道你也是在意我的,只是造化弄人。“
陆婉也痴了,她没想到这柔和的少年会突然这样,她问自己“这是真的吗?我真的那么在意他吗?“很快她清醒过来了,她是江东大族的小姐,当朝司徒的大儿媳,眼前的这个少年,是夫君的堂弟,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被人发现,自己和这个少年,都将在这天下没有容身之地。
陆婉没有太用力,却坚决地推开子西,正色小声警告:“子西兄弟,我知你出征落难,神智或许受影响不清醒,今日之事我当没发生过,此后还望你敬你子田哥哥,你走失的这些时日,他成日家为你愁眉不展,他可当你是亲兄弟。“
子西后退两步,大汗淋淋,仿佛从一场悲喜交错的梦中醒来,一双剑眉紧紧锁在一起,英朗的眼睛恍若深不见底的寒潭,透出那么深沉的哀伤,陆婉似乎是不敢看这双眼睛,略略避开子西的眼神,而她的眼角分明在抽搐,是为了不让眼泪落下来。
子西什么也不说了,他看到了陆婉眼里没能流出的眼泪,他什么都明白了,现实太硬朗,他清醒了,默默退出房门,心如刀绞。站在大嫂门外,天上飘下细密的水珠,洋洋洒洒,带着初春的暖意,湿了玉面湿了衣衫,正巧温修随着素锦拿了创伤药来,子西便招呼温修寻一间房子,给他换上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