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吉安速速去了一趟银行,又速速去了一趟柳山市旅游局,等他匆匆忙忙回到宾馆时,已临近黄昏。
方铎早就睡醒了,他靠在沙发上,津津有味地看《纳兰诗词全集》。
康吉安瞥了一眼方铎手中的书,顿时,心里有数了——方铎还是有救的,因为他的心没有死,只要心没死,一切都来得及,什么时候做追梦人都不会迟。
方铎看康吉安风尘仆仆地来了,合上书,好奇地问:“这里好像没你的事业,你一天急吼吼地干嘛呢?”
康吉安一边倒水,一边回答:“我就是个闲不住的人,到哪里都喜欢折腾,没事业并不等于没事做,我四处看看,好歹回来一趟,总要让脑子里装一些东西。”
显然,方铎被触动了,他若有所思地说:“如果大家都和你一样就好了,你浑身充满干劲,永远都有一股子向上的力量。”
康吉安递给方铎一杯水,认真看了他一眼,说:“你完全可以像我一样,或者说,你完全可以做的比我更好——关键就看你,到底做不做!”
方铎眼睛一亮,顷刻间,又黯淡下去,这让康吉安很恼火,但他没有表现出来,他在心里狠狠地说:“这次,我既然回来了,就不能白来,我非得在你柔石的心里走一趟不可,我就不信这个邪了!”
晚饭时间到了,康吉安提议去音乐餐吧,方铎没有推辞,两人闲庭漫步似的出了宾馆,又闲庭漫步似的在街上边走边寻音乐餐吧,没走几步就看见一个亮闪亮闪的大招牌呈现在眼前“悦己音乐餐吧”,外观看着低调,不张扬。
“就这儿吧!”康吉安说。
“我没有到过这种地方,今天算是随着你见见世面了。”方铎仰望着招牌,笑着回应。
两人推门走进去,还没顾得上东张西望,服务生就迎过来,热情地带他们上了二楼,康吉安要求安排偏僻点的房间。服务生遵从,用对讲机和前台沟通后,随即带他俩到了一间取名“美丽旧时光”的包间。
房间不大,但可以容纳七八个人,紫色的布艺沙发半环着一张白色的椭圆形茶几,茶几上摆放着几本杂志和一盆小小的文竹。
俩人坐定,服务生给他们开了音乐,并将室内听歌唱歌点歌的操作做一示范后,又拿出菜单让他们点餐。
两人不约而同点了小火锅,康吉安要了麻辣香锅,方铎要了西红柿牛腩锅,然后各自根据喜好选了一些涮菜和几盘羊肉卷。
两个老朋友相视一笑,不由自主的想起20年前的往事,那时候,他们会去露天歌城,一边喝酒撸串,一边吟诗唱歌;一边看星星月亮,一边侃侃而谈。
那时候的人生,有诗的芬芳,有酒的醇香,有一年四季都飞扬着的青春,有火一样的情怀;那时候的风吹过来,人会醉;那时候的空气里,弥漫着人间最好的期许与等待。
如今,什么都变了,康吉安不再是那个做什么都雷厉风行的铁血汉子,方铎也不再是那个做什么都意气风发的文艺豪客;康吉安那一头细密的短寸不知去向,方铎的三七分也成为历史。
点歌机上的老歌一首接一首,在耳旁煽情地飘着,菜上齐了,两人一边动筷子,一边随着音乐想哪说哪。
两人自1996年的夏天,自烟西村一别数年,开始的十来年书信不曾中断,后来却因为这样或那样的缘由少了书信,也渐渐少了往来,这几年,几乎没有了彼此的消息。
“去年,我见林越了。”方铎说。
“哦,在哪里?”康吉安问。
“我家,林区长下乡慰问。”方铎回答。
“哦!”
沉默了片刻,方铎接着说:“她挺好的吧?”
“嗯,还好!”
方铎听出康吉安语气里的回避之意,知道康吉安的心思,自嘲地笑了笑,话锋一转:“这次回来,准备住几天?”
“原来计划住一周,但就目前情况,可能得要一个月吧,没来的时候,想方设法看淡这里的一切,回来后,就不由人了,我发现,我的心从来都没有离开过这里——这一点,让我非常懊恼,同时,我也欣慰,因为,我发现我那些被折损的元气只有在这里,才能恢复到百分百。”
方铎若有所思点点头,说:“能呆这么久,我还真是没有想到,对我而言,算是意外之喜,你得空来翠烟镇,我们去坝上走一走,也不知道,二十年前留在那里的欢声笑语还在不在。”
康吉安立刻有了兴致:“必须走一走,你都不知道,翠烟镇,最让我想念的地方就是坝上,那里的果园,那里的麦田,那里的鸟窝,那里的溪水,在我的梦里常常出现。”
方铎心满意足地笑了:“好,到时候我好好陪陪你,让你看个够,还有,我写的一些字,你若喜欢就选几幅,如果不嫌弃,在你书房的墙壁上挂一副,让我也显摆显摆。”
康吉安听方铎这么说,兴奋地手舞足蹈:“太好了,我就等你这句话!”
两人从“美丽旧时光”的包间用过餐出来,已是夜间十一点了,回到宾馆,方铎感觉自己困乏的要命,随即服了药,洗洗就上床睡了。
康吉安看方铎身子骨弱成这个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也就放弃和老朋友彻夜长谈的想法,早早睡了。
第二天,也就是正月十五这一天,方铎五点就起床了,洗漱后,看酣睡中的康吉安自始至终保持着婴儿般的睡眠,羡慕得要死,他坐沙发上等到六点多,实在没有耐心等到康吉安自然醒,想叫醒他又于心不忍,只好留了张纸条放在康吉安的床头柜上,然后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广海酒楼的1308号房间。
方铎并不是要急于回到烟西村的家,相比回家,他觉得此刻最为重要的,还是赶快找到姜澈楠一家,并能亲眼目睹他们一家人在柳山市的生活情况。
康吉安被枕头下手机的振动给叫醒了,迷迷糊糊中摸手机,摁了接听键却听不到对方讲话,这才睁眼看手机,原来是条短信。
康吉安打开短信,是林越发来的:哥,我去外地培训了,三天后回来,欠我的大餐折合成人民币,放到我小时候用过的存钱罐里!
康吉安被林越的幽默逗笑了,心里嗔怪道:这丫头,怎么老是长不大啊?
康吉安揉了两把眼窝子,向另一张床望去,床铺整整齐齐,他以为方铎在卫生间,刚想叫他一声,却在回头间发现了床头柜上的纸条。
“吉安,不等你醒来了,我先走一步,再叙!”
康吉安细看手机上的时间,惊得下巴要掉下来了,居然十点了。
此时此刻,方铎已经在建设路口东的“美好时光小吃店”门口守了两个小时,却迟迟不见小吃店的卷闸门卷上去,关闸门里面的双扇玻璃门可以一推即开。
方铎越等越慌,向隔壁副食店的店员打听,店员告诉他:“这家小吃店每天早晨七点半准时开门,下午三点到五点停歇两个小时,晚上到十点关门,过年这段时间门关的晚,有时到晚上12点或者更迟一点。”
“那今天怎么......怎么到这个点了,还......还不开门,你能告诉我什么原因吗?”方铎紧张地说话都不利索了。
副食店的店员被方铎问得莫名其妙,说:“你不是他家老乡吗?你打电话问啊!”
“打了,关机......”方铎蔫头耷脑地回答。
“那就没办法了,反正昨天晚上我下班路过的时候,透过玻璃窗,我看见他家店里坐满了就餐的人。今天到现在不开门,估计是回老家过元宵节了吧!”店员倒也热情,一下子说了这么多,有眼见为实的,也有自己推理揣测的。
方铎耐着性子,又等了一个小时,给姜澈楠打了数次电话,均关机,眼看已是中午,但“美好时光小吃店”的门依然紧锁,方铎本想再等等,但女儿亚榕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问候他的行踪,担心他的安危,他的心更乱更慌了,索性一咬牙离开了建设路,思忖着改日抽空再来一趟柳山市,并暗下决心:我一定要见到姜澈楠一家人,我一定要见到安婳这个孩子。
出门有些日子了,一想到自己苦苦经营的那个家,方铎归心似箭,他马不停蹄地赶到客运站,心急火燎地坐上了开往翠烟镇的客车。
而事实上,早晨七点的时候,姜澈楠就来开门了,当他在离店不足十米的地方发现了方铎后,没有做一份一秒的迟疑,迅速掉头闪人,并将随后赶来的安小麦巧妙劝回,谎称自己头晕恶心胃灼烧还犯困,今天开不了店了,索性趁着元宵节好好休息一天。
安小麦一听他病了,立马拽着他去医院看病,姜澈楠费了老大的劲才把老婆哄回去。
姜澈楠没有走远,他就躲在小吃店对面的一家店铺旁,偷偷观察方铎的一举一动,方铎此行的目的,他虽摸不透,但至少也猜出了七八分。
姜澈楠就这么狠着心看方铎在自己的小吃店门口,一会儿走来走去,一会儿靠墙跟蹲着,一会儿站在原地左顾右盼,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心软了,恨不得几步蹦过去和方铎打招呼,但他还是忍住了,小不忍则乱大谋。
姜澈楠心乱如麻地看着方铎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像热锅上的蚂蚁,他心里也难受的很,不住的在心里对方铎说:你回去吧,别等了,快回去吧,我受不了你了......
看着方铎佝偻着身子渐渐远去的背影,姜澈楠五味杂陈,一些往事,从视线模糊的泪光中,一点一点浮现,有些片段让他心碎,而有些片段,却让他温暖;有些片段让他作呕,而有些片段,却让他快乐。
十八年前,姜澈楠唯一的孩子不慎溺水身亡,那段时日,白天就是黑夜,黑夜是更黑的夜,别人全天的时间是二十四小时,而对于姜澈楠两口子来说,全天时间比三十六小时还要多一点,度日如年的沉重和绝望,无人能懂,实在太难熬了。
然而,随着那年夏天的到来,一切翻转过来——记得那是五月的一天,凌晨两点,他家门口传来一声声婴儿的啼哭,姜澈楠和妻子鞋都来不及穿,急急忙忙,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到了大门口,门一打开就发现正门口的地上放着一个襁褓,襁褓里的婴儿手舞足蹈地吱哇吱哇啼哭。
他们两口子立刻就被月光下的这个小人儿融化了,安小麦半跪在地上,迅速将孩子抱在怀里,边哭边笑,心肝宝贝地不知如何表达那种失而复得的激动,姜澈楠则冷静地绕着院落四周巡视了几圈,确定送小孩的人走了,这才认真端详老天爷赐给他们的小天使。
在那个年月,因为计划生育大环境的影响,在农村里,有些家庭为了生男孩,把没有随心愿而生的女孩,偷偷放在某一户没有孩子或没有女孩家的大门口,姜澈楠家有幸成为受益者。
也就是从那年夏天开始,姜澈楠和安小麦两口子,因为安婳的从天而降,找到了枯树逢春的感觉,从而生机勃勃,但,让他们两口子久久不能释怀的是,每到春节前的某一天,他的院子里就会有人从墙外抛进来一个包裹,包裹里有孩子的衣物,还有多少不等的现金,或是两千元,或者是三千元,或者是五千元,最多的一次达一万元。
为此,姜澈楠很苦恼:既然能拿出这么多钱,养孩子不成问题,为什么要把孩子送人?既然这么不放心他们两口子,为什么要躲在暗处?
直到几年后的某个除夕之夜,在门外的寒风中蹲守了好几个晚上的姜澈楠,终于弄清楚了从墙外抛包裹的人——方铎!
一切的一切就变得明朗清晰了:自己视如己出的心肝宝贝原来是方铎的私生子!
姜澈楠顾不得震惊,就抑制不住自己地犯恶心,这一恶心就恶心了好久好久——虽对女儿安婳来路不明有过万般猜测,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会和方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后来,姜澈楠听说方铎和老婆雷一莲因为口舌之争,出了车祸,也因为那次车祸,雷一莲瘫痪在床。
说来也怪,即便在方铎最难最难的时候,从墙外抛包裹的勾当,十七年来没有中断过一次,里面的衣服总是那么合身,现金也没有少过。
随着安婳一天天长大,姜澈楠越来越害怕,越来越忐忑,他不想被暗处的那双眼睛盯着,也不想在每年春节浑身的鸡皮疙瘩起个没完没了,他更不想在突然的某一天,方铎对他摊牌,对他说:安婳是我的女儿!
不不不!这绝对不可以!他失去了一个孩子,绝不可以再失去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