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铎回到烟西村已是午后,他知道等待他的不仅仅是甜蜜的汤圆和鲜香的饺子,还有雷一莲凄烈的哭嚎。
此生,对于方铎而言,似乎没有什么比老婆的哭嚎更让他发疯了。
方钰早早来到娘家,给哥包了饺子汤圆,在哥进门的脚步声中,热气腾腾的饺子和汤圆就上桌了,与此同时,雷一莲的哭嚎也应景而起。
方钰真是要被嫂子给活活气死了,她让哥赶快吃饭,而方铎又如何吃得下?!
亚榕抱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母亲,心乱如麻,这段时间,亚榕真正感受到了什么是度日如年,什么是苦不堪言,她不能理解母亲为什么非要用哭嚎表达自己的愤懑和不甘心?
说实话,亚榕受不了母亲的哭嚎了,她想逃出去!
这些日子,母亲天天对着她哭哭啼啼,哭得她心都碎成渣渣子了。
原以为父亲来,母亲就会好很多,没想到有变本加厉的趋势——可见,亚榕还是不了解自己的亲娘,雷一莲哭嚎,哪里是简简单单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啊,她在用这样的方式宣告自己在这个家里的不如意不顺心!
方铎想好好劝劝老婆,却不知道从何说起,亚杉媳妇跟人跑了,他也愤怒,着急,难过,但,有用吗?家里一下子损失这么一大笔钱,他也心疼,憋屈,咽不下这口气,但,又能怎么样呢?
方钰看嫂子这样作,憋火的实在不行了,她气冲冲地走到嫂子面前,低吼道:“雷一莲!你能不能消停一点?你这样哭闹,你觉得有意思吗?你天天这样,有瘾,是不是?”
亚榕也说:“妈,你不要这样了,好不好?你成天哭哭啼啼的,弄得大家心里像压着大石头,钱没有了,我们再挣,亚杉媳妇跑了再找,对不对?你这样哭,没有一点用啊!”
雷一莲觉得自己再怎么作,女儿都应该站在自己这一边的,方钰凶她,她忍了!可是,就连亚榕也这么说她,她接受不了!她哭嚎着用劲推开搀扶着自己的女儿,顺手就给亚榕一个响亮的耳光:“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给我滚!滚出去!”
然后,雷一莲就给自己打嘴巴子,边哭边打:“你们谁都看我不顺眼,我死了算了,我活着是你们大家的累赘......”
亚榕被母亲反常的举动激怒了,她抓起桌子上的背包,捂着半拉脸冲出了家门。
方钰喊着追出去了,而且,这一追,方钰就再没有顺着原路返回娘家,而是回了自己的家。
方铎静静地坐在妻子的对面,不安慰,不劝说,不制止,就那么木然地看着妻子哭嚎着自残,看她撕扯头发,看她打肿脸庞,看她歇斯底里,看她发疯发狂,看她绝望悲号......
方铎心里很疼很疼,很痛很痛,这一刻,他感觉自己就像沉浮在一片汪洋中的一块皱皱巴巴的树皮,孤苦无依;他拼命地呼救,拼命呐喊,拼命挣扎,都是枉然。
这一刻,方铎不想活了,他觉得这样活着没有一点意义,很失败,很失败......
雷一莲哭够了,闹够了,沉沉睡去。
当亚杉从果园修剪枝条回来,看见满脸泪痕的父亲斜躺在沙发上发呆,见此情形他就知道母亲又在闹了,他叹了口气,没有说一句话,将饭桌上已经凉透的饺子和汤圆端去厨房热了一遍。
别人家的元宵节怎么过,亚杉不想知道,也不想羡慕,但自己家的元宵节过得着实有些惨淡,亚杉很难过,也想哭,可是,哭有用吗?
亚杉想不明白,明明自己很努力很努力,为什么上天还要如此惩罚他?他恨,恨残酷的现实,恨于灿灿,对,就是于灿灿,他恨死她了!——如果,她当初拒绝了他,他不至于这样,他的家也不至于这样啊!
亚杉唤了父亲吃饭,又唤醒母亲,母亲正准备放开嗓子接着哭嚎,一看是儿子,倒也理智并懂事的闭上了嘴巴,她还是偏爱并理解儿子的,在这个非常时期,她不想给亚杉添堵,所以,雷一莲也就很好的控制住了自己狂躁的情绪。
其实,雷一莲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她之所以任性而为,就是不想给方铎喘息的机会,在这个家里,只要自己遇到不痛快,那么,她一定要将这种不痛快放大,并延伸出去,她要让这个家里的每个人都难受,尤其是自己的丈夫方铎,她最见不得方铎心上像没事儿人似的,她喜欢丈夫眉头紧锁,唉声丧气的样子。
说实话,这些年,瘫痪在床的雷一莲唯一的乐子,就是想法子折磨方铎,她喜欢看方铎备受摧残的样子,喜欢看他像虾米一样弯曲着干瘦的身子忙前忙后,每次看到方铎累得半死不活的样子,她会萌生成就感。
一个在别人看来是个废人的雷一莲,其实一直在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家里,活成高高在上的太皇太后。
儿女忍受她,惯着她,随着她,不仅仅因为她是一个病人,还是生养他们的妈妈;方铎捧着她,宠着她,顺着她,因为她是自己相濡以沫的妻子,是孩子们的母亲。
但,雷一莲却不这么想,在她心里,不管是孩子还是丈夫,对她无微不至的关心照顾,说白了都是在减赎方铎的罪孽,方铎一个人力量过于微弱,懂事的孩子只好给自己的父亲搭把手,仅此而已。
在雷一莲看来,自己的一双儿女并不是方铎教育的好,而是老天爷看她可怜,才让亚杉亚榕懂事乖巧,小小年纪就知道体恤父母的不易,这些都是老天爷赐予她的,和方铎的付出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雷一莲沾沾自喜的时候,会忘记自己半残着的身子,一旦触及某个痛点,她的怒火随时就会燃烧。
她爱自己的丈夫,很爱很爱,从18岁开始,她就爱上了翠烟镇大名鼎鼎的秀才方铎,爱了30多年;她恨自己的丈夫,非常恨非常恨,从1996年开始恨,恨到今天差不多也有20年的时间了;在爱与恨的交织中,她几度癫狂,备受煎熬。
然而,这种爱,这种恨,这种交织在一起的爱恨,别人不会理解,更不会懂。
亚榕回到自己家里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她和客厅里看电视的公婆打了一声招呼,就上楼进了自己的卧室。
杨母瞟了她一眼,对杨父悄声嘀咕道:“那不识大体的穷酸样,看着就来气,你说咱家宝儿,咋就那么瞎眼,非要找这么个吸血鬼!”
杨父轻轻咳嗽了两声,说不上此意是赞同还是反对,杨母嘴角上扬,那股邪劲儿,有点像电视里心机颇深的地主婆。
杨宝乐呵呵地哼着小曲从外面回来了,一进门,就大喊:“媳妇儿!”
杨母来气了:“你看你个怂样!典型的有了媳妇忘了娘!”
“不看电视了,没劲儿,睡了。”杨父许是累了,许是不想目睹眼前鸡毛蒜皮之类的口舌之乱,撂下这句话,进了卧室。
杨宝嘿嘿笑了,走到母亲面前,压低声音怼道:“咋?也想让我爸喊你一声媳妇儿?你找我爸呀,干嘛拿我撒气!”
杨母才不接他的这招:“跟你说,咱家的那六万元,你媳妇是怎么拿给娘家的,提醒她给我怎么拿回来!我存进银行一天还有点利息呢!别进了方家,就打了水漂!”
不提钱,杨宝觉得自己的妈还是温柔可亲的,但一提钱,这个妈就成了刺猬,扎得你不知如何回应,即便想缓和一下气氛,也被刺猬膨胀而出的刻薄,击退的矮缩成一坨不明物。
显然,杨宝被老娘的讨债论给震慑住了,他倒了杯水,坐沙发上吸溜。
杨母将所思所想传递给儿子,瞬间觉得身体都跟着轻盈了,至于儿子有着怎样的顾虑和畏难,才不是她所关心的事情。
杨宝又喊了一声:“媳妇儿!”
杨母板着脸,不耐烦地说:“别喊了,像叫魂的,去楼上找——人家是老师,在咱们这个文盲之家,是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咱得像神一样供着!”
杨宝不吱声了,上楼进了卧室,却不见亚榕,后来听到卫生间有电吹风的声音,他问:“亚榕,要不要帮忙?”
亚榕打开门:“你回来了?”
杨宝说:“来老半天,喊你,都不吭声。”
亚榕说:“我洗澡呢,没听到你喊我。”
杨宝问:“你是不是还没有吃晚饭?”
亚榕“嗯”了一声,一边打理卫生间,一边问:“你呢?今天元宵节,吃的啥好吃的?”
杨宝说:“我也没吃呢!爸妈晚上去舅家吃的饭,我本来想等你一起吃,结果在店里给睡着了,都耽误去车站接你了。想吃啥?我们去外面吃!”
亚榕想了想,说:“我们去吃烤串吧!”
杨宝说:“行,我给爸妈说一声!”
亚榕听他去公婆房间,一把拉住杨宝,说:“等等!我们一起去,正好我这里有一万元要交给咱妈,剩下的五万,我爸说稍微缓缓,争取年底还清。”
杨宝为难地说:“明天吧,你看,指不定他们都睡了,你一个儿媳妇进去,不好吧?”
亚榕想了想,说:“那我不进去了,你带给妈,顺便把我爸的话给她说清楚,别让她为这些钱心里一直别扭着。”
杨宝说:“明天你自己给嘛!”
亚榕说:“今晚就给吧!”
杨宝心里杂草丛生地接过亚榕递过来的钱,敲门进了父母房间,亚榕则坐在客厅等他。
杨父躺在床上听戏,杨母整理衣柜。
杨宝把钱递给母亲,杨母接过儿子拿过来的一万元,立刻盘着腿在床上一口气输了三遍,眼角眉梢笑意泛滥,杨宝顺势又把亚榕的话重复了一遍,杨母听完后,眼珠子转了几圈,慢条斯理地说:“我可把丑话说前头,亚榕嫁给杨家,就是杨家的人,她的收入就是咱杨家的收入,她挣的钱怎么花,得有自己的立场,我可不希望方家欠杨家的钱,到头来是杨家人自己还。”
杨宝压低声音,用不满的口气,叫了一声:“妈......”
也不知道这番话,杨父听进去了多少,还是压根就没有听进去,他戏剧性地咳嗽了两声,并没有只字片言。
倒是客厅里的亚榕听得一清二楚,她咬着嘴唇,可能咬得太狠,一股咸腥在口腔里来回冲撞,恰在此时,杨宝也从父母房间出来,亚榕立刻闪进卫生间漱口,听到杨宝催促:“亚榕,我们走吧!”
亚榕立刻佯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地欢快应声:“马上好!”
杨宝是个粗线条的人,看媳妇笑意盈盈的,还以为老娘的一番话亚榕压根没有听到,自然也就不再多言。
而亚榕也不想过多争辩,两边都是自己的家,伤了谁她都不愿意,作为家里的一员,她本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原则处理家庭内部矛盾。
有些事,忍一忍,或许就云开雾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