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坝上,康吉安目送两个年轻人下了车,看着他们拉着手在漫天飞雪中,奔跑,追逐,嬉闹,是那么的无拘无束,是那么的欢快愉悦。
康吉安被深深地感染了,嘴角露出甜甜的笑容,在心里不由感叹着:年轻真好啊!
他本想下车,也在雪中走一走,但又怕自己打搅了这对年轻人,于是,车头一拐,决定先会一会方铎。
他开着车经过翠烟镇人民政府时,忽又想起农家乐项目的事情,索性趁着这个机会进去咨询一下。
咨询完以后,康吉安的心情就更好了,他打开音响,放上了自己最喜欢的一首老歌《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边听边吹起了口哨,一路向方铎家的烟西村驶去。
因为天气的缘故,地里要忙的农活只好搁置下来,亚杉难得休息,陪着母亲看电视,方铎忙完厨房里的一摊子事后,去了自己的书房。
墙上挂的各类乐器,方铎依次弹拨完以后,又翻出康吉安写给他的书信。
这些年来,他想康吉安的时候,就会拿出其中的一封,看一看,读一读,也算是和老朋友对话吧。
他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文件袋,颇踌躇了一会儿,从开启的信封里随意抽出一封信笺,铺开。
他做这些动作的时候很慢,很小心,很神圣,以至于整个人融进了康吉安写给他的字里行间。
柔石:
你还好吗?家中,嫂子,亚榕,亚杉都好吗?
好久没有去信了,实在抱歉。
最近,诸多不顺,心情跟着糟透了,我常常在想,什么时候,我不再颠簸流离就好了,但,现实如此残酷,我又不得不这样。
小月亮在那家生活的怎么样,他们对她好吗?
一个无辜的孩子来到世上,连自己的妈妈是谁都不知道,我们大人的心,还是狠了些,一想到这里,我就难过的要命。
也许,这都是上天的安排吧!
......
这封信,方铎看了一遍又一遍,意犹未尽地还在看,站在身后的康吉安受不了了,他一把夺过去,折起来塞进了大信封袋子里。
方铎懵了,又惊又喜:“天啊,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
原来,康吉安车子开到翠烟镇,导航上的那个女的就说不出个所以然了,他好不容易摸索到烟西村,就弄不清楚方铎家到底是哪一家,然后,就在村子里面胡乱转悠,本想问行人,结果半个小时不见一个人影,这家家户户的大门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而上一次来的时候有司机搞定,他一个坐车的,压根就没费一点心思,这次可真是没办法了,无奈之余,他给亚杉打了电话,亚杉出去迎他,来的路上,亚杉告诉康叔叔他爸在自己的书房里清净,于是,康吉安就在亚杉的指引下悄悄进了杂物间。
康吉安说:“烟西村变化太大了,我没想到自己会迷路的,老天爷,我真是受不了自己的这个记性了,太差了!”
方铎笑着说:“我觉得你挺厉害的,一来我家,就直接进入我的秘密基地了。”
康吉安可得意了:“你说也是啊,刚才我还以为你在看什么机密文件,没想到是我写给你的信,看得这么认真,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还保留着,让我好感动!”
方铎受不了康吉安的矫情,但也阻止不了自己跟着矫情:“你的这些信,就像警钟,时时刻刻提醒我,让我知道自己肩负着什么样的责任,所以,我一直留着,活不动的时候,想死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
康吉安发出“嘁”的一声后,故意问:“那你今天拿出来看,难道是活不下去,想死的时候?”
方铎哈哈大笑,说:“今天例外,不是想死,是想你。”
康吉安被恶心到了:“打住打住,你这样说,我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说话间,亚杉端进来一盘苹果和一盘油果果,招呼康叔叔吃苹果和油果果。
康吉安坐定,看着精致的油果果,兴奋地叫道:“方氏祖传油果果!天哪,我太有口福了!”
然后,他一只手抓了一个苹果,另一只手抓着盘子里的油果果,吃得咔嚓咔嚓,吧唧吧唧,连连赞叹:“香!好吃!油果果下苹果,绝配!太好吃了!”
方铎看着康吉安吃得那么津津有味,得意极了:“我亲手做的,怎么样,油果果的味道没变吧?还是当年的味道吧?”
康吉安睁大了眼睛,连连点头:“厉害呀,老兄,这手艺确实得了你家方老太太的真传,说老实话,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吃过各种各样的油果果,唯独你家的油果果,味道就是与众不同,好吃之极,我回南方的时候,你给我做一些,我要带过去,让雨晴娘俩尝一尝,对,还有葛涛,让那个馋嘴的葛涛也尝尝!”
“雨晴娘俩?”方铎发出的疑问,让康吉愣了一下,有点儿恍惚。
自从,康吉安把小月亮交给方铎以后,两人再没有见面,虽然分开的这些年,两人时有书信来往,但生活上的细枝末节,彼此一无所知。
这些年,方铎只知道康吉安自妻子离世后去南方打拼很辛苦,后来遇见葛涛,再后来他的老父亲退休后追随儿子南下;而康吉安所知道的方铎,家中父母相继去世后,妻子雷一莲瘫痪在床,方铎窝在家里伺候老婆,拉扯孩子。
仅此。
当方铎用疑惑的语气说出“雨晴娘俩”四个字的时候,康吉安就知道,自己这次决定返乡,面对故土,要与故土和解,要说出埋藏在心底多年的心里话,需要的听众不只是冉平,不只是方铎,也不只是林越。
他要放下,必须先打开心结,然后,再敞开心扉。
“雨晴是我女儿的妈妈。”康吉安解释道,“但,她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既不是我的恋人,也不是我的情人,更不是我的妻子,她只是我女儿的妈妈。”
方铎像听天书一样,被康吉安的回答拉进了迷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鳞半爪的信息,方铎怎么会懂呢?!何况,就连康吉安这个当事人,也糊里糊涂的,不知道雨晴是谁。
这些年,康吉安不止一次的问过自己:雨晴是你的什么人?
如果非要给出一个答案,那就是:雨晴是一个非常爱非常爱康吉安的女人。
康吉安从来没有想到,世上会有这样一个傻女人,傻得让你不知道如何面对。
当康吉安给自己最好的朋友,坦然地说出“雨晴”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已经确定,自己爱上了这个傻傻的女人。
有好吃的美食,他能在第一时间想起来和这个女人分享,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他以为除蓝雪之外,她不可能再爱上另外一个女人。
但,属于他的爱情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开始了,从他的五十岁开始,也就是从这个浪漫的雨雪天,神圣而又莫名其妙地开始了。
天,这是多么荒诞,多么不可思议,又是多么的美好无边......
方铎看康吉安眼神迷离的样子,意味深长地笑了,他的这种笑,把康吉安惹毛了,感觉也就几秒钟的时间,心里好像长满了草,康吉安挠着头皮,讪讪地问:“你笑什么?笑得阴森森的。”
方铎不言,示意他继续吃,正在此时,亚杉泡了一壶热茶,端进来放茶几上,悄悄离去。
康吉安目送着亚杉的背影,直到看不见,这才回过头对方铎说:“亚杉这孩子,我喜欢得很。”
一说起亚杉,方铎忍不住自己的疼惜之情泛滥,他一边给康吉安倒茶,一边说:“是啊,亚杉这孩子,确实是个好孩子,这些年,不该他受的苦,都让他受到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康吉安觉得和方铎也应该好好谈一谈了。
康吉安喝了一口茶,缓缓说道:“柔石,嫂子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当年的事情,我要给你说声对不起,是我误会你了。”
方铎摆了摆手说:“没事,我这人皮实,习惯了被身边的人误会,先是被最好的朋友误会,后面又是被老婆误会,误会就误会吧,时间是证明一切的法宝。”
方铎这么一说,康吉安更惭愧了,说:“嫂子那里,我去解释。”
方铎苦笑一声,说:“没什么好解释的,那些没有的事,在她的想象中,早成真的了,十八年的时间,那些误会在她的心里生根发芽,长成粗壮的大树了,这时候,你要连根拔起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随她吧,一个对自己丈夫都不愿信任的人,再怎么解释都是徒劳的。”
“可是......”
“吉安,我明白你的心情,人这一辈子,经历什么,上天早就安排好了,包括你遇到什么人,面对什么样的磨难,承受什么样的煎熬,凡此种种,这都是命。”
“柔石,对不起。”
“吉安,你别这样,你没有对不起我,我们朋友一场,兜兜转转这么久,现在,能在有生之年坐在一起喝喝茶,说说话,我觉得很知足。”
方铎的这番话,触动了康吉安,他站起身说:“多少年没见过这么美的雨雪天气了,今天,我主要是来坝上看一看的,结果路上遇到一对情侣要在坝上过他们的纪念日,我没好意思打搅,就拐到你这里来了,你陪我去坝上走一走吧!”
方铎答应着,关了电暖气,随着康吉安出了他的小书房,又出了杂物间,又出了院子大门。
本来康吉安想进屋看看雷一莲,却觉得今天什么也没准备,冒然进去有些不妥。
话再说回来,自从上次方钰和他讲了方铎家的情况后,他对雷一莲有点发怵,但,看望这个嫂子肯定是要看望的,但显然不是今天。
于是,康吉安对方铎解释说:“过两天,我专门来家里看嫂子,今天的时间就留给我们,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少话,想给你一口气说完,十七年了,真是把我快憋疯了!”
“我又何尝不是啊!”方铎也跟着感叹。
这时,雪停了,太阳出来了。虽是雪后,地上却不见积雪,只有一些犄角旮旯里,偶尔能看见一星半点的白。
翠烟坝距离烟西村步行大约半个小时就到了,康吉安和方铎驱车前往,不到十分钟就到了。
走在南北方向的高高堤坝上,放眼望去,雾霭沉沉的远山与天空连接一线,枝条光秃秃的果园向东延伸,隐约可见果园旁边院落人家的炊烟,西面紧邻堤坝的溪流干涸,泥沼里的枯草纷乱萧瑟。
方铎说:“好久都没来过了,和以前大不一样,那片麦田现在全变成果园了。”
“和以前是不一样了,还好,你看,我们那时候看到的柳树还在,对对对,就这棵,还有这棵,这棵,有它们几个在,就够了。”康吉安边走边兴奋地指给方铎看,“看,有鸟窝,不止一个,天,太神奇了,冬天的风这么大,竟然没有把鸟窝吹走。”
康吉安的喜悦深深地感染了方铎,他顺着康吉安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那几棵粗壮的柳树枝桠间,有几个洋瓷碗大的鸟窝,忍不住笑了。
“时间过得好快啊,转眼,我们都老了。”方铎不合时宜地感慨了一句,惹得康吉安给他连连翻白眼。
“你老了,我可没老!”康吉安固执地说。
方铎被康吉安的神情再次惹笑了,说:“嗯,我也觉得你没老。”
他这么一肯定,康吉安倒有几分不好意思了。
两人一边闲情逸致地转悠,一边又神色悲戚地互说这些年的不易。
在这里,康吉安将蓝雪离世的前前后后告诉了方铎,这让方铎非常震惊,他一直以为蓝雪死于难产,没想到却是这样的原因,方铎不知道如何安慰康吉安,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跟着康吉安心痛了良久良久。
在这里,方铎也将妻子雷一莲如何瘫痪在床的前前后后告诉了康吉安,之前,康吉安从方钰口中略知大概,但今天再次听说,他还是难过的要命。
方铎说:“我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生活状态,倒是你,赶紧把家成了,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也让家里的老人放下心安度晚年,更让自己的心里,也踏踏实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