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五这一天，方铎忙完手中的一堆杂活后，躲进院落西边的杂物间，杂物间靠里面另设一间书房，确切说，方铎躲进了书房，这个小小的书房搭建了有十来年，是方铎的精神家园，闲暇时光，方铎在这里写字，弹琴，看书，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当然，有时候他也会在这里，因为自己的窘迫和不堪负重，悄悄地流一会儿眼泪......
书房里，门正对着的那面墙上贴满了方铎的墨宝，墨宝下面横放着一张木板床，床上行李一应俱全；靠窗的一面墙整个是书架，一张长两米宽一米的桌子镶嵌在书架下方，一把木椅依偎在桌子旁；靠门的一面墙上挂着二胡，琵琶，古琴，葫芦丝等乐器，下方摆着一个三人布艺沙发，沙发前是一个简易小茶几。
书房陈设简单，却别有一番洞天。
方铎插了暖风机，一会儿的工夫，书房里暖意融融。
他摆好纸砚，提笔用神，“天道酬勤”四个大字，赫然纸上，苍劲有力，雄健洒脱。
方铎一边欣赏着自己的作品，一边细细揣摩字中的含义，多少年来，他始终相信：上天一定会酬报勤奋的人，他所付出的努力，一定会有所回报。
环顾书屋，他好像记起什么似的，于是，他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一个文件袋，文件袋鼓鼓囊囊，方铎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打开，将文件袋子里的东西抖落在床上，几十封信像小山一样，方铎捡起一封，看着信封踌躇了一会儿，方慢腾腾地从开启的信封里抽出信笺，铺开——
“柔石：
好久不见，可好？
很想小月亮，也不知道小家伙现在怎么样？快过年了，随信汇去2000元给那家人吧，我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孩子，所以，只能在经济上贴补一点，也许只有这样，方能心安。
我已决定年后南下，至于未来发展如何，企盼随心所愿，到那边安顿下来，我会给你写信的。
你和嫂子，好好过。
人这一辈子，难。
祝福!
吉安
1997年2月1日”
看完，方铎将信装回信封，木然地坐在床上，片刻后他似乎清醒过来，迅速地收拾好信件，小心地放进抽屉里。
锁好书屋的门，方铎出了杂物间来到西屋，他轻手轻脚地走进去，看到妻子雷一莲还在沉睡，又轻手轻脚地退出来。
亚杉结婚十天了，按照乡俗，明天是新媳妇带着新郎官回娘家省亲的日子，方铎命小两口去镇上的超市购办礼品，出去老半天了，估计也该回来了。
方铎来到正屋，看了看炉火，心里惦记晚上村子里的演出，不知怎的，他就特别想给好久没有一丁点儿消息的姜澈楠打个电话，于是，他掏出手机，从通讯录里找出前两天存的号，拨打了三次，姜澈楠都没有接听，方铎有些灰心，当然，更多的则是忐忑。
方铎本想放弃，却心有不甘，忍不住又拨了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的时候，电话终于接通了，姜澈楠在那一头闷闷的声音传过来，让方铎无来由紧张了一下。
“喂，谁啊？”
“我，老方，方铎！”
“哦，老方，过年好！你打电话有什么事吗？”姜澈楠的口气懒懒的，也冷冷的。
电话接通了，方铎别提有多高兴，才不会在乎姜澈楠的口气，“姜哥，你和嫂子，安婳都好吧？没见你们都半年了，过年了，我打个电话问候一声，给你们拜个年。”
“好呢好呢，谢谢谢谢。”听方铎说是拜年，姜澈楠的语气好多了。
“姜哥，你们一家怎么突然就离开村子了？出什么事了吗？”方铎非常清楚打电话的目的，所以决定不再客套，就直不楞登地问道。
“额......我这边有事......我......不好意思，我这边忙，先挂了。”
“姜......”不待方铎说完，电话就断了。
热脸贴了个冷屁股，方铎心里堵得慌，但这算得了什么呢？他必须弄清楚姜澈楠的去向，必须清楚他们一家过得怎么样，方铎再次拨打姜澈楠的电话，得到的结果却是人家关机了。
方铎有点气恼，却也没有脾气，然后，他就开始用心地琢磨怎样才能把姜澈楠一家离村的来龙去脉搞清楚，他就是担心，如果有一天他的好友康吉安突然问及姜澈楠一家人的去向，他答不出个所以然，他会很负疚的。
然而，命运却和他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当这件事还没有一丁点眉目，另外的一件事情，却将他打进了十八层地狱。
差不多有十来年了吧——在大年初六这一天，镇上的文化广场，就会有社火及文艺演出，十里八村的乡亲都会汇聚在此观看，场面相当壮观，相当热闹。
今年，方铎心情好，妻子雷一莲的心情更好，她从除夕就吵吵，让方铎在大年初六这一天推着她去广场上看热闹，看完热闹，顺便再去文化广场旁边烟南村的娘家转一转。
吃过早饭，方铎催促亚杉小两口早点出发去崔却县芜蓬镇省亲，雷一莲在西屋，隔着窗户大声叮嘱儿子：“亚杉，如果灿灿想在娘家逗留一两天，你就陪着，好好玩，家里这几天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你们就不要着急回来！”
亚杉一边欢快地应承着，一边出出进进收拾媳妇省亲的东西。
方铎将轮椅推到院子里放稳，给雷一莲穿戴整齐，将其抱上去，给她的腿上盖了一条小棉被，又从正屋拿出一个礼盒挂在轮椅的车把上，收拾停当，方铎推着轮椅就出发了。
去镇文化广场，步行差不多要走一个时辰，方铎推着轮椅，自然会费一些时间。
亚杉在正屋里，将带给岳父母家的一大堆礼品，装在一个很大的登山包里，又在一个小旅行包里装了出门的一些必需品，然后去东屋催促新婚妻子于灿灿，而此时的于灿灿，却盖着被子侧躺在床上，似乎没有动身的意思。
亚杉走到床边，小声问：“灿灿，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于灿灿脸朝里，没有看亚杉，嘟囔着说：“胃疼，难受。”
亚杉说：“我给你倒杯热水。”
说完，将一杯热水放在床头柜上，俯身对于灿灿说：“灿灿，我这就去卫生院给你买药，除了胃疼，你还有其他不舒服的感觉吗？”
于灿灿摇了摇头，算是作答。
亚杉推着摩托车，正欲出门，来客人了，此人年纪和亚杉相仿，穿着一件藏蓝色羽绒服，肩上挎着一个旅行包，眉清目秀的样子，他礼貌地问道：“请问，这是方亚杉家吗？”
亚杉不认识他，一边点头一边问：“是啊，你是？”
来者说：“我是于灿灿表哥，过来看看她，她在吗？”
亚杉立刻热情地将来人迎进门，既然是灿灿的表哥，也就没有那么多讲究，他在院子里冲着东屋的媳妇喊道：“灿灿，你表哥来看你了！”说着让来客进了东屋，也就是他们的新房。
亚杉一边手忙脚乱地从厨房里热情地端来了水果、面点、瓜子什么的，一边给来客解释道：“灿灿今天不舒服，胃疼，你们先聊着，我去卫生院给灿灿买药，很快就回来。”
来客笑着说：“没关系没关系，你忙你的。”
亚杉骑着摩托车风风火火地走了，他先去村上的卫生所，结果卫生所没人上班，又踩足油门去了镇卫生院，挂了内科，一个戴眼镜的女大夫开了一盒《胃康宁》，亚杉去药房取药，非常不凑巧的是药房的《胃康宁》卖光了，亚杉又去找女大夫，女大夫却不在诊室，亚杉楼上楼下找来找去，跑了几圈，突然抬头，却见那女大夫从卫生间慢悠悠地走出来，亚杉上前说了情况，女大夫回到诊室，又重新开了一盒《斯达舒》。
亚杉取了药，出了医院，经过加油站，亚杉想着顺路，索性给摩托车加满了油。
回到家，停好摩托车，亚杉快步向东屋边走边说：“我来了，灿灿！药买上了，你先把药喝了，我去厨房给表哥做饭。”
他进了门，愣住了，房间里没人，他疑惑地朝四处看了看，并无异样，灿灿的手机落在屋内的茶几上，平时出门背的包包在衣架上好端端地挂着。
亚杉去厨房里看了看，没有人；又去别的几个屋子看了看，都没有人，心里嘀咕：奇怪，去哪儿了，灿灿胃疼的那么厉害，她能去哪里呢？
亚杉去院外喊了几声“灿灿”，没人答复，天！该不是晕倒在厕所里了吧？脑子里这么一闪念，亚杉火速跑向厕所，厕所没人。
亚杉回到东屋，看了看炉火，炉火快熄灭了，他放了几根干柴，填了煤块，无意的一个转身，他瞧见床头柜上放着纸笔，好奇地走过去，拿起那张纸一看，亚杉眼前一黑，几乎要昏过去了，那张纸上潦草地写着：
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来了，我必须跟他走，对不起!
之前的彩礼钱，不要和我父母要，算我头上，我会一点一点还给你家的。
于灿灿
2014年2月5日
亚杉顿时觉得天要塌下来了，他拿出手机，赶紧给父亲拨号，拨了几次都把电话号码拨错了，电话里传出同一个女人淡定的声音：您好，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核对后再拨！
亚杉丢下电话，旋风一样骑着摩托车出门了，他连滚带爬，狼狈不堪地骑着车横冲直撞，寒风在耳旁呼呼作响，他顾不得冷，顾不得怕，他一门心思地想在烟西村乃至整个翠烟镇，或者柳河区，或者柳山市的某个犄角旮旯里找到于灿灿。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了，此时的于灿灿，已经和心爱的人坐上了去往新疆乌鲁木齐的列车......
眼看天黑了，摩托车也跑得没油了，亚杉浑身没有一点力气，整个人好像被掏空了，他瘫坐在国道旁的一道田埂上，仰望灰暗的苍天，亚杉悲从中来，克制不住自己绝望地放声大哭......
亚杉想不明白，自己对于灿灿这么好，于灿灿居然这样待他；他更想不明白的是，多少年来，自己勤勤恳恳，本本分分，善良待人，老天爷居然要以这样的方式捉弄他？！
人财两空的事实，给方亚杉沉重的一击，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啊？
远山在暮色中暗了下去，眼前的一切混沌，狰狞，惨烈，北风凄厉地吹着，来往的车辆不问世事地在国道上疾驰，谁也不曾注意田埂旁，有一个年轻人在嚎啕......人生中，总有一些劫难，令人猝不及防，让你心碎，让你愤怒，让你痛哭流涕，让你心生绝望。
然而，日子还是要继续下去，即使前面荆棘丛生，即使前面万丈深渊，即使前面虎狼出没......
每年春节，林越最希望见到的人莫过于表哥康吉安了，这个亦兄亦友的人，是她生命里最亲最亲的人。但，人家是个大忙人，不是说见就能见上的。
细算，上次见面好像是八年前的事情了，那次去南方出差，匆匆相聚，也不过十来分钟。
前段时间，表哥电话里告诉林越，一四年的春节，他回来和家人一起过元宵节，他会在柳山市住个三五天，林越得此消息，开心的不得了。
林越由不得地浮想联翩，表哥来了，她要带他去自己工作的地方看一看，她要带他去他们的母校转一转，她还要带他去郊外玩一玩，她太想表哥了。
小时候，在姥姥身边成长的日子是林越最美好的时光，那时候，大她 10岁的表哥，是她的天，带她吃好吃的，玩好玩的，每天快乐的要死。
只是人生中，真正快乐的时光屈指少数，现在想想，难中求存，好像成了生活常态。
父母有姐姐一家陪着，林越整个人好像被腾出来了，她在家搞搞卫生，整理整理柜子；冉平也会适度给妻子搭把手，其余时间在书房写写画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夫妻俩难得有这样的闲暇时光。
这两年，冉平和林越两口子比翼双飞，在事业上也算是出人头地，时间大多给了工作，每天忙忙碌碌的。
但，在骨子里，林越依旧是个小女人，其实，她也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就一步一步坐在了柳河区副区长的位子上。说实话，林越自己也是糊里糊涂的，从师大毕业后，她考取了公务员，然后在区委办写了几年材料，后来被提拔成区政府办公室副主任，之后是区妇联主席，接着是区组织部副部长，最后就成了现在的副区长，仕途可谓一帆风顺。
冉平也不甘示弱，师大毕业后，在柳山市一中任教，从年级组长到高中部部长，再到副校长，到校长，再到柳山市教育局副局长，局长。
好多人私下议论，冉平两口子是官迷，为了当官连孩子都不要，一把岁数了还这么拼，这类话，傻子都能听出来其中的羡慕、嫉妒、恨。
难道真是这样吗？
林越不予理会，有一次，她去一家餐厅就餐，在这家餐厅的卫生间里就听到有人在嚼她的舌根，说什么林越能有今天的荣耀，是和上面哪个领导如何如何，说的有鼻子有眼，林越忍不住想笑，上面的所谓哪个领导，她都没有正儿八经和人家说过一句话，何来如何如何？！
凡此种种，林越不想放在心上，也不愿放在心上，为官者也是百姓中的一员，食人间烟火，吃五谷杂粮，相比别人，或许只是幸运一些而已，哪来那么多阴损手段。
这一点，林越始终信奉：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