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芸发觉姚婆婆又绕了远路。
她犹豫着要不要提醒姚婆婆。可这里面存在疑点,她也不敢轻举妄动。
她于是默不作声地跟在姚婆婆后面,阁楼之间只回荡她们轻微的脚步声,两人裹在满团油灯灯光里在长长的廊间游过。
苏芸发现姚婆婆每次都在“捷径”前有一瞬间的停顿。这说明姚婆婆之前一直走的是这条路,习惯是骗不了人的。
她就说,怎么会有人傻到有近路不走去绕远路,白费力气。
可姚婆婆这架势明显就是拿苏芸当这种傻子。
苏芸于是心底冒起一股无名火。她憋屈地跟在姚婆婆后面,悄悄埋下头嘟哝一番。
姚婆婆这般大费周章,估计是不希望苏芸知道正确的路线,以免苏芸这么快认识路离开客栈。可她苏芸难道有什么需要被留下来的理由吗?她不是都已经说了想在这里做工了吗?为什么还要防止她能轻易走出去?
难道是……人贩子?
苏芸越想越觉得就是这样。姚婆婆没有必要让她在客栈里无偿占用这么久的房间,在灶房也没有怪她擅自乱动厨具,现在还带她去见家主……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有必要帮到这份上吗?即使不是要拐卖她,也不会一点企图都没有。
都怪她穿越之后被感激冲昏了头,只记得姚婆婆对她有恩,就忘了她现在孑然一人,更应该有防备心和警觉性。她也忘了,就算这不是原来的时代,也一样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
苏芸垂眸又一次思虑起将来。
她必须尽快学会为人处世,学会快速适应靠自己的生活。
说起来…那个脑海里的翻译器,应该是大脑为了适应穿越而进化出来的吧。至于怎么会有这个东西,大概是因为她的脑意识当时是被“入口”几乎尽数抽走,所以曾经在“通道”里受到些什么影响吧。虽说苏芸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但这么反人类的存在会有什么力量都不奇怪。
所以说,她的大脑开始适应这个时代,就说明她……彻底回不去现代了吗?
苏芸连脚步都多了几分沉重。那毕竟是她生活了十三年的时代。苏芸不由得心中惆怅。
姚婆婆停住了脚,轻叩朱门,得到应允后略微开了门,回头等苏芸先进,却见苏芸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姚婆婆开口时,苏芸被脑中嗡嗡的声响惊醒,看向了她。“苏姑娘,家主就在里面,有事等会儿再说,这会儿就先别摆出这幅样子。状态,状态。”
苏芸勉强打起精神,踏进家主房间。姚婆婆在门外带上门,隔着窗纸,她的轮廓在昏沉的油灯火光里隐隐可见。
房间比客栈里的房大不了多少。浑厚低沉的声音带着转换器的嗡鸣声在屏风后响起:“姑娘,过来吧。”
苏芸于是走到屏风后。古朴的桐木茶台旁,一个中年男人端着茶碗靠在太师椅上。苏芸朝男人鞠了一躬:“小女苏芸,流浪至此,无处可去,还恳请家主收留我在客栈做事。”
男人嗦了口茶水。茶碗里的热茶冒着腾腾的雾气,男人的脸在雾气缭绕中变得模糊不清。
“苏姑娘,”家主脸上带了些笑意,“我听姚婶提过你。本来以为只是萍水相逢罢了——”
家主的停顿有些意味深长。
“现在看来,苏姑娘和我们聚德客栈有缘分。几日前刚好有个下人辞了工,你正好顶替她的位置,之后你便找姚婶,她会给你分配工作。”
苏芸愣了愣,这么快就谈妥了?
家主连那个辞工的下人缺席的是哪类职位都没交代就让她顶替,除非那个下人是十项全能的打杂界王者什么都干,不然,就是根本没有这个辞工的人。
自从苏芸发觉姚婆婆有让自己不能离开客栈的意思,就起了防备心。现在家主这么顺利地让她留下,苏芸有些敏感地怀疑这是一场合谋。
留下来的请求是苏芸提的,结果对方答应了,她又犹豫着要不要真的留下来。
家主放下茶碗,见苏芸踌躇不决不作回应,笑得慈祥:
“怎么了?担心工钱?”
苏芸到底是个孩子。她现在有所怀疑,但也不能直接拒绝,因为她实在无处可去,可她没有能力搞清楚家主不加相处便决定留她一事,真留下来又怕遭遇不测。她唯一的办法就是直接开口问。
“您为什么……这么轻易收我?”
家主注视着她,目不转睛。
“其实我有个和你差不多大岁数的女儿。而你的眉眼竟和她有几分相似,这大概是缘分罢。若是你们相见,说不定能聊的来,”家主说起女儿,略显苍老的脸上漾起一丝笑意,“不过她执意要念书,我便送她去了县上的学堂,平日里就寄宿她姑姑家,过些日子从那边回来一趟,然后又走。
“一年以来,我都不好见她几回。我这客栈是附近最大的一家,底下还开着酒楼,人手当然多,但都是些丈夫,膳房里倒是有几个妇女。像你这样的小姑娘,还是第一次收。日后家中小女不在的日子,我便可以看看你,以抒思念。”
原来是因为思念至亲。现在家主没有女儿陪伴,要是苏芸留下来家主说不定会待她几分情真意切。如果那姑娘又是个嚣张跋扈娇惯蛮横的主,肯定不满苏芸这个享有她父亲的怜爱的替身,到时候苏芸成了她眼中钉肉中刺,定不会有好日子过。
女生的嫉妒心和占有欲也是很惊人的。
桌案上的雕着云纹的蜡烛从某个角度显出家主的尊贵。烛灯火苗轻轻跳动,淡黄的火焰灼烧着烛灯周围稀薄的尘灰。苏芸眼里映着那一点星火,恍惚交错间,她眼前闪过了那灶房里的油灯。
灶房。
“姑娘?”家主俯下身子看了看她低着的脸。
“啊,嗯……”苏芸的视线回到家主脸上,脑海里却还跳动着那撮火苗。“好的。我会担任那个职位,家主。”
“哎。好姑娘。”家主脸上有了笑意,又把身子靠回椅背上。他笑着看着苏芸,笑得甚至十分慈祥,眼里却漾着道不明的情绪。
不要再看我了。苏芸又低下头,在心里闷闷地说。她突然就慌乱了起来。姚婆婆和家主对她的异常,苏芸就是再未经世事也警觉起来。
肯定不是因为看出她是现代人。也许是自己那番关于身世的说辞太假,让他们怀疑起了自己的身份,毕竟古代那么多江湖官场旁门左道,说不定这家客栈也和什么人有过过节,所以怕她是抱着目的而来。
苏芸低着头沉思,然后盯了一下自己身上破破烂烂的现代装。
反正不可能是为了抢我的奇装异服搞cosplay。
苏芸已经开始胡思乱想的时候,家主把姚婆婆叫了进来。
苏芸正在出神,也没再注意姚婆婆和家主短暂的眼神交流,只是跟着姚婆婆往自己的房间走。姚婆婆踏着三寸金莲走在前边的幽深的走廊里,油灯在她手上微微摇曳,晃得后边的火光都左右轻摆。苏芸在摇摆的火光里,又想起了灶房里的火光。
“婆婆。”苏芸盯着跟前的老妇人开口。姚婆婆愣了愣回头看向她。
“今天是…”苏芸突然有点卡住,“…几号啊?”
啧。考验我的翻译器的时候到了。
“五月二十二,”姚婆婆回应道,“现在应该已是亥时了。”
苏芸眨巴几下眼睛才反应过来这是农历记法,所以转换成自己熟悉的公历记法也就是……
是几号啊艹。
苏芸觉得自己问了个寂寞。
又是特地拐来拐去的走法,把几栋木楼走出了空间迷宫的感觉。苏芸跟在后边很想开口说您放我自己回去吧不用辛苦您带路了,但前面的身影很认真地在拿她当傻子绕路,苏芸只能低着头继续跟着瞎晃。就算自己真的找不到路,也肯定是绕圈绕晕了。一路走到苏芸房间门口时,姚婆婆仍是一脸郑重严肃地嘱咐她明天早上别出来乱跑,容易找不回来,一副深信苏芸依旧十级路痴的样子。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苏芸躺在榻上,目送窗外姚婆婆模糊的灯光贴着走廊渐行渐远,翻身而起趴到窗边,在窗纸上戳了个洞看灯光的走向。
灯光径直往楼下去了,并且窸窣的脚步声还在继续。姚婆婆大概是要回自己的房间去,似乎并没有留下来监督她的打算。
如果真的是要拿她别有用处,那就这么随她一个人在房间,都不拿人看守,是真的觉得她傻了吧唧不会跑吗。
难道想让她觉得他们没有企图,从而放松警惕?
苏芸轻轻抠着窗纸上的小洞发呆。
如果真的是拐卖人口的话……很显然他们是初犯。(?_?)
苏芸将大氅裹紧了些,拾了张小凳子坐在窗前开始发呆。她脑海里混乱地涌上很多记忆,想到她班上那些不熟的同学时,就是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而笑的样子,嘈杂中甚至有人回头和她笑着说了几句话。她一瞬慌乱没听清对方说了什么,只是忙着回应笑容。画面闪到家里的时候,永远都是让她心烦的那个熟悉的氛围,夕阳闯进她家关着灯的客厅,直直铺到她母亲的脚下。她母亲就坐在沙发上,坐在不开灯的客厅里,双眼空空地看着前方,即使听到了她回家的开门声也不动弹,好像进来的人不过是合租的陌生人,不是家人。
苏芸沉浸在那让人窒息的金色夕阳里,熟悉的压抑和烦躁充斥她大脑,以至于她回神的时候,甚至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她抬头看向透着一点稀薄光亮的窗口,突然唤醒了迟来的迷茫感。
再也没有了。回不去那个不太想回去的家,见不到那个不太想见到的人。生活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按部就班地过下去,没有人告诉她你之后应该做什么。就像此刻她身在异乡,面对奇怪的陌生人,她甚至不知道求助谁,要怎么做,怎么做才能活下去。这和之前在现代世界的逃亡又不是一个概念。她现在面对的不是冷冰冰的杀手和枪支,而是如深潭般的社会和人心。这样的险恶并不会因为这是古代就有所收敛。
可是她才十三岁。她是面对这一切变故之前还在想下个月的十四岁生日要怎么过的,十三岁。
苏芸站起来,打开了房间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