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杀心善心
太阳日渐西斜,雪初霁被晚霞的红光笼罩。从雪初霁向西望去,可见烧云阁正处在烧云的中心。整个西边的群山像是烧起大火,震撼又有着危险的美。
早烧晴,晚烧雨。
早上有烧云,今日天气必定晴朗,晚上有烧云,必有暴雨。
琉璃被曲流觞抱进雪初霁的时候,抬眼看到了这百年才一见的烧云景象,若在以往,她一定要叫上火茓,备上酤伯伯的佳酿,去烧云的最中心,看最美的烧云,可现在她没有心情欣赏,因为她实在是揣摩不出师父的立场。
琉璃重伤着,身上经脉无一不瘀塞,五脏六腑错位得连呼吸都是疼痛的,身上两个窟窿,不断往外滲血,将她黑色的轻衣染湿,将曲流觞的青衣染红。
曲流觞应该第一时间将她送入卧房疗伤的,却面无表情的将琉璃抱入了书房。
将琉璃放下来,琉璃也是花了极大的力气勉强站住,额头一直冒冷汗,双手疼得止不住的颤抖。
曲流觞像是没看见似的,亦或是他知道伤有多重,只是不作理会,他背对琉璃,负手而立,像是组织了很久的语言,他问道:“你可知你今天都做了些什么?”
“我……”琉璃深呼吸一口气,“非是违规,我只是……想证明自己。”
“那你证明自己了,可开心?”曲流觞平淡的问道。
“我……”琉璃雅言,期待地问道,“师父会为我开心吗?”
曲流觞转身,狭长的凤眼眯着,眉蹙着,露出神鬼莫测的微光,压抑得琉璃更是不敢呼吸。
曲流觞怒问道:“你怎就如此在乎这些虚名!”
“是虚名吗?”琉璃垂泪,“在乎,怎么能不在乎呢!”
琉璃咽下因为激动要喷出的鲜血,继续道:“非是虚名才在乎,因为我想做个优秀的弟子,做一个外人谈及师父时,都能想到他优秀的弟子,而不是一个废柴,做一个谈及千夜琉璃时,都能想到,啊!那是曲仙尊教出来的弟子,而不是慨叹我千夜琉璃是师父唯一的污点,我不想给师父丢脸,我是师父唯一的,也是最优秀的,弟子――!”
最后一句她是吼出来的,说到激动处,基本是边喷血沫子边吐字。
曲流觞在袖中握紧了自己的手:“我从来没有觉得你给我丢脸了,我向来不在乎外人看法,我只望你平平安安,恣意一生。”
他缓后又道:“可你今日让我很失望,最后那一刻,我感觉到了什么?杀机?你干什么,想杀人吗?你怎么可以杀人?”
“是她先杀机立现,她能杀我,我不能杀她吗……?”
“啪――”琉璃最后一字并没有落尾,便被曲流觞一巴掌扇倒在地,没有丝毫留情的一巴掌,她哪受的住,咳出的鲜血一口又一口,“咳……咳……咳咳……”
“千夜琉璃,我告诉你。”曲流觞第一次叫了她的全名,抱紧她的双肩抖动,眼里布满可怖的红血丝,再也控制不住,几乎是吼的,“你的双手绝对不能沾染鲜血,非是十恶不赦之人,绝对不可取一人性命,你给我听清楚了没有,记住了没有――”
若她今日真杀了天晓,双手染血,他该怎么办,他该如何是好,五万年了,他该怎么办。
琉璃被他摇得阵阵发晕,几乎晕厥,可师父的话,一字一句都清晰的听在了耳里,她十分委屈,泪吧嗒吧嗒的流,滴落在曲流觞修长的手上,顺势流下,“为什么――”
琉璃质问道:“为什么别人想杀我,我就杀不得别人,是她要先害我的。”
曲流觞再说完刚刚的话后就知道自己此刻异常失态,他从来都是温润淡定,极少在脸上看到过于丰富的表情,而现在,他做了什么。
他调整心情,试图和缓语气:“她要杀你,非是杀了她这一种法子可解,你可以断她四足,囚她百世,甚至生不如死,我曲流觞也不是大慈大悲的良善之人,可琉璃,你是绝对……不能杀人。”
“师父,我……”琉璃埋下头。
“我知道你不理解,我也不需要你理解,你只要照做,照做明白吗?”曲流觞又失态的吼了一句。
琉璃哽咽着:“……”
很久后,琉璃难过道:“是因为师父的秘密吗?是因为师父每年六月初在神女石像上眺望的那个人吗?”
琉璃问着,期待着他的回答,同时又害怕着他的回答。
曲流觞听完琉璃的话,双眉紧皱,也冷了神情,连无论何时挂着的浅浅笑意也没了。
他冰冷的气场连院内的枫树都开始结霜,很快就结了一层冰。
四周的门开着,连吹过来的风都是冬天里最冷冽的寒风。
房檐回廊以最快的速度自下而上被层层冰霜覆盖。冰霜反射着黄昏的阳光,刺眼又夺目。
天气倒是六月暖阳,那炙热温和的阳光照在身上也丝毫不觉温暖。
琉璃只觉得冷,好冷。
她因为体质原因,从小就不怕冷,即使她没有任何灵力抗寒,在大冬天里,她依然穿着美美的衣裙,因为她从来不觉得冷。
可是现在,她真的好冷。
她哆嗦着身子开始一步一步后退,躲开自曲流觞为中心而四散漫延开的冰霜。
冰霜也是一点一点漫延开来,主人也是极力克制,才让它没有漫延得那么快。
师父生气了!
“师……师父……?”琉璃躲着那些冰,避免被冻住。
曲流觞动了,一步一步向她迈进,四周的冰随着他的步伐漫延而漫延,他双脚踏在冰上的声音,是那样清脆又危险。
琉璃从未在师父脸上见过那样冰冷的神情,她映像中的师父,是像碧玉那样温润,就算生气……不,她从未见过他生气,他一直是温文尔雅的。
今日,他真的好生气!
她一不留神,就被冰冻住了脚,很快就冻上了膝盖,她想把自己的脚扯出来,却无论如何也扯不出。
她坐在地上,很快,她的手也被冻住了,然后是下半身,然后至腰,然后漫延自她的肩膀,停住了。
曲流觞缓缓蹲下身,与琉璃平视着,他眼中的冷冽是琉璃无论如何也看不穿的一层雾。
“师父?”她全身都动不了,眼里有委屈与悲伤。
“你是何时……发现的?”他的声音也很冷。
“我……我……没……没有……师父?”每年的那天师父都会去神女的石像上站着,她觉得很奇怪,就留意了几年,后来发现每一年都这样,“弟子……无……无意中发现的。”
琉璃额间冒汗,抵不住曲流觞的气场威压,只觉得呼吸困难,话也说不清楚。
曲流觞就这样看了她很久,眼中的冷冽几乎要将琉璃撕裂。
很久很久后,曲流觞眼中归于平静,
他强迫自己镇定,安稳琉璃:“你想太多了。”
琉璃还这样被冰冻着,额间汗顺着脸颊滑下,落在冻住她的冰上。
“不过,这次私自参加拜师比试,本就触怒了掌尊,这一次你给我好好长记性。”说着大手一挥,琉璃一晕乎,一闭眼,她就往下掉落,她全身还被冰冻着,
“啪”地一声,她摔在地上,身上的冰摔得四分五裂,碎裂的冰锥扎进她的肉里,鲜血淋漓,伤上加伤。
她睁开眼睛,看到自己身处在了一片冰天雪地中,彻骨的寒冷。
雪初霁本就在一座雪山上,她也不知道现在是身处雪初霁哪里。
天渐渐地黑了,可那烧云的红光愈烈,照在琉璃身上,平添几分绝望。
身下是累累积雪,身上的血还在不断往外流,不一会儿她就躺在了血洼里,血渗进雪地里,她黑色的轻衣湿湿地粘在身上。
疼,
全身上下无一不疼,
疼得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
疼得连呼吸都是万蚁噬心。
两万年了,她在师父身边两万年,她知道师父待她极好,可她总觉得师父对她的好里有亏欠,因为亏欠,所以爱护。
可奇就奇怪在,师父并不亏欠她啊!
因为师父,她有了家,有了亲人,有了在乎的人;
因为师父,她从一朵孤山上的雪莲,变成有人疼,有人爱的宠儿。
她一直很珍惜这一切。
因为珍惜,她受不了自己的无能给师父带来的闲言碎语,她以为师父会为她骄傲,骄傲她就算修不出半点儿灵力,也不逊色于任何人。
她以为会在师父脸上看到惊喜的神色,毕竟师父在她的能力上除了修行一事,其他方面都操碎了心。
可是,师父好生气,
为什么?
为什么跟预想的不一样。
不一会儿,烧云逐渐淡去,天边滚滚惊雷,大雨瓢泼,哗哗哗地下,像是天上漏了好大个窟窿,雨如瀑布一般,直泻而下。
雨水击打在身上特别的疼,可就是这疼,让琉璃的大脑特别的清醒。
琉璃还记得,
为了不让师父失望,为了成为师父的骄傲,她那么努力,她生来便是仙胎,但修行一路十分坎坷,两万年来,和出生时相比,无甚差别。
她觉得自己那么厉害。
她从未想过放弃,或者自暴自弃,她活波开朗。
修仙一途没有天赋,想着也修不出灵力,便放弃。刻苦专研剑术,为了不比修为高的人差,拼了命的练轻功。
琉璃到现在都还记得,在她五百岁的时候,还是个好小好小的姑娘。可她每天晚上都会去爬悬崖,起初是爬不上去的,如此陡峭,都不知道怎么落脚。
爬不了几步就会摔下来,幸得下面是涛涛江水,可她没有灵力,也不会飞,在水下也不能呼吸,只能像个凡人一样游水,江水又急,她好半天才能爬起来,然后又手脚并用的继续攀爬。
想想自己的那段经历,真是都心疼。
她第一次爬上崖顶的时候花了一天一夜,那时她早已是十指鲜血,血肉模糊。腿也断了,四肢麻木,生不像是自己的。
终于爬上去的时候,回首下方的悬崖,爬过的地方,生生留下了一条血线,看着都触目惊心。
她记得二师兄知道了,心疼她,便每天晚上都来这里守着她,生怕她从崖上摔下来,出了什么意外。
有时候,她还会拉着仲姿一起,还带着瓜果小酒,一边吃喝,一边对着攀爬悬崖的琉璃品头论足。
说她笨,这里不好,那里不好,哪里又练得不对,喋喋不休一晚上。其实琉璃知道,他是担心得慌。
那时,琉璃非常坚持,也不知是什么支撑着她。
后来,自己爬得久了,也就熟练了,第二次爬上崖顶花了八个时辰,再后来,越来越快,快到几个纵跃,片刻间就能登顶。最后,竟不比那踩风御剑的慢。
再后来,二师兄与美人师弟一起,瞒着自己,专去猎杀那种低阶的凶兽,凡事能在悬崖上活动的灵兽,都捉了来,放在她攀爬的悬崖上。她既要攀爬,又要应付那些凶兽的攻击,不仅是速度,反应也练快了。
当她适应了,又去猎些高阶的,二师兄和美人师弟一直以为,琉璃到现在都还不知,为何她练着练着就会有那么多畜牲来挡她的路。
其实,她是知道的。
就这样!她才练就了这一身功夫。
是的,在这神界里,琉璃是不甘平庸的,更何况,她是长白山水灵仙尊曲流觞座下唯一弟子。就更不能给她师父丢脸了。
她相信,天道酬勤,总会成功的。
琉璃眼神涣散,似乎眼里,出现了那个悬崖,看到了那崖壁上那个小小的,令人心疼的攀爬的背影,
她每爬一步,都要思量好久,每上一步,下面就会留下宽宽的血痕。脸上汗水和着鲜血流进衣襟里。
十指早已是血肉模糊,可关节处的使力却一分不少,如此疼,却依然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往上。
她的剑术也很厉害,长白山恐怕难逢敌手,凭剑术,二师兄也打不过她呢?
她常常在别人还在结伽的时候,就已经逼到了敌人身前,攻其要害。她一点灵力也没有使。
不过,她却很少有在人前展示的机会。
早些时候,长白山凶兽横行,远远比现在多,为了锻炼自己,琉璃每天深夜都出去杀灵兽,长白山的灵兽其中有一半都是自己杀的,把好些灵兽杀成了稀有物种。
纵管那么努力,那又如何呢!
纵管她把肉身修炼到极致再极致,又能如何呢!
在这神界,别人注重的,从来都是个人修为,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小女孩没有灵力修为,却已经厉害到不逊色于任何人了。
她以为,师父会很激动,
可是为什么不一样啊!
她潜意识里一直觉得师父有事瞒着自己,可她知道,师父不会害自己,师父对自己的疼爱做不得假,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师父是疼爱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