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月便是天诏武试了。”赵胤望着眼前的莲子湖,已是大雪封山的时日,此处仍是碧水一片,倒是湖中枯荷应景一些。微风拂过,窸窣轻响,一股暖风迎面而来。若是莲花盛开,想来是少不了清香阵阵。赵胤想到此处,倒是有些期待了,至于那天诏武试却是有些头疼。
天诏武试名义上是一年一度的尚武传统,实际上则是老生欺负新生,借此磨去新生锐气的手段。新生入门不久,往往浮躁,学堂之上嬉笑打骂不在少数,先生授课听不进十之一二已成常态。故而想出武试,新生历经武试,往往灰头土脸、鼻青脸肿,学堂之上也老实许多。先生们见此,忍俊不禁者居多,亦有忍不住当堂发笑者。阁主护法们见此,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此后渐渐成了传统,亦成了新生的一大噩梦。
若说害怕,倒算不上。赵胤心里想着,当年与师父学艺,可没少挨那棍棒之打。如此想来又有了些许期待,师父总说自己入了武学一道,可这么多年来,只与师父交过手,实在是感受不到自己的品级。
新生一般居于外院,入了冬后,暖阁、阳春居内往往摩肩接踵,尤以有女子求学的近月台为最。赵胤算得是个奇葩,不喜热闹,入院以来独来独往,与人言语不过三句。今日在莲子湖打坐了一个时辰后,又打了一番拳,此时闲下来倒是有些无趣。只见一旁柳条垂下,萧瑟之中带着几分娇弱。
赵胤见这垂柳,不禁上前,轻抚着枝条。赏柳?只见他一把折下那根垂柳,以枝条为剑便耍了起来,看的一旁来此观枯荷垂柳的女子目瞪口呆。那原本弱不禁风的柳条,在赵胤手中竟犹如利剑一般,突刺之间直挺带风,破空之声不绝于耳。待到赵胤收势停招,柳条已然褪去了一层皮。
“要是有钱买上一柄铁剑便好了,若不是这枝条柔软,只怕是三招不到便断了。”赵胤皱着眉头,低声呢喃道。
一旁的女子,此时才反应过来。若非她是内院之人,见过不少武道高手,此时只怕是要惊呼出声,不过此时心中惊讶仍旧不小。
赵胤此时才发现有人在此,当下转头便要离去,被人偷窥练武本就是大忌,不过看着不像是有意为之,也就罢了。只是那女子追了过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赵胤此时才看清此人,面容娇小精致,目若流星,想来不过十五六岁,倒是个美人胚子。当下停住了脚,望着她,等着后话。
“你剑术不凡,理应在内院有一番声名,为何我没见过你?”
赵胤有些疑惑,不过仍是行了一礼,些许不自然道。
“我……我是外院子弟。”
“外院之人?”顾笙儿面露狐疑,瞪着大眼。
赵胤点点头,脸庞被打量的有些发热,俨然羞红了半边。顾笙儿见赵胤如此扭捏不安,当下好奇心起,不禁靠的更近了。赵胤只觉得一阵清香迎面而来,心想若是莲花开了也不过如此吧,出于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一脸窘迫,声音轻不可闻。
“……是。”
顾笙儿只觉有趣,捂着肚子,不顾形象地笑了起来,笑声犹如铜铃般悦耳入心。
“怎像是没见过女子一般?倒像是个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
赵胤本就不善与人交谈,当下愈加窘迫,低着头有些不知所措,心中暗想师父说的果然没错,女人才是最难对付的狠角儿。
“你是从哪来的?”
“皇城的一处巷子里。”
“那肯定很好玩咯?”
“玩?”赵胤歪着脑袋,有些想不明白,玩这一念头,似乎从未有过,“白天要去东街打杂,黄昏以后师父会陪我练剑,教我写字。”
两人在亭子坐下,虽说隔着几个身位,但仍能感到彼此身上的气息。
“那不会很无趣么?”
“不会,东街上有人说书。我一边打杂,一边偷听,偶尔走神还会挨那店铺掌柜的打。不过那掌柜打我不疼。”
女子闻言轻笑,笑颜如花,倒是叫一旁的赵胤看的脸红。
“哪有像你这般盯着女子看的?”女子轻哼一声,鼓着腮帮子,故作生气道。
赵胤急忙别过头去,生怕迟了一般,低声道:“以前没看过,有些好奇。”
“真的?”
“真的。”
赵胤极为认真的回复道。
两人目光一触既分,一股奇异的感觉在两人的心头荡漾开来。
“我不信。”女子声若百灵,修长白皙的手指捏着衣角,眉眼带笑。
赵胤摸了摸脑袋,痴痴笑着,再回头时那位子已然空荡。当下心中一慌,起身四处张望,只见那女子已走出颇远。
“以你的品级,武试以后,应该就能入内院了。”那女子一蹦一跳的倒像是个兔子,走到对岸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回眸一笑道:“我叫顾笙儿,顾名思义的顾,笙歌的笙,笙儿的儿。你叫什么?”
“赵胤……师……师父取的名,会写会念,不会说。”赵胤憋的满脸通红,结结巴巴道。
“我会去看你比武的。”顾笙儿噗嗤一笑,心情竟是许久没有这般自在,当下脱口而出道:“我在内院等你,到时候记得教我写。”
女子忽然面色一红,似乎是觉得话说的有些暧昧,当下挥了挥手,捂面逃离而去。赵胤伫立原地,一时有些呆了,望着那倩影渐渐远去,便如同湖中涟漪来去随缘,缘起缘灭间不留旧痕。不过这湖面无痕,心中却是有痕,一抹浅笑映在湖面之上,唯湖畔之人不曾察觉这嘴角微扬。
……………………
“巡防营之事如何了?”
“朝中大臣暗中阻碍,宋远嵩等更是直接出面。到了今日,还有些许事宜未曾接手。”
饶是极少喜怒于色的木虞山,此时也没了好脸色,言语之中怒火掺杂着失望:“你尽力去办了么?”
木虞河自然看出了兄长的不满,当下低着头,不敢出声。
“一个不从,便杀一个。十个不从,便杀十个。我们奉的是皇帝的命,行的是皇帝的令,何须在意他世族大家?你可明白?”
“属下明白了。”
“你是真的明白了么?”
木虞山起身扶着他的肩膀,眼里掩不住的失望、愧疚,还糅杂着一丝慰意。
“若是狠不下心来,找处地方隐居去吧,为兄不愿你太过勉强。”
其实此时的木虞山便已看出这个有些柔弱的弟弟,并不是一个能够领兵的狠将,若是坚持一点,也许日后便不会命丧江北。
“属下不愿苟活在世。”
木虞山俯身扶起,只好轻言安慰道:“别怪兄长话重了些,朝堂之内,朝活夕死是常事。若不狠心点,是活不久的。”
“兄长之言,我必谨记于心。此后行事,皆听兄长的。”
木虞山点了点头,眉眼之间却是忧虑不减,今日虽说借着查案又杀了一批宋家安插在禁军的眼线。但仍有许许多多的眼线未被拔出,处事之间免不了被监视。太尉毕竟是太尉,位高权重,底下少不了贪慕权财的走狗。
“那宋立身?”
“宋立身毕竟是宋家的长子,先不动他。”木虞山只觉得脑子有些发胀,那日殿内宋远嵩说的一番话,想来是猜到了什么,与其说是试探,倒不如说是威胁。虽说让仇人尝尝老来丧子之痛是快意之事,但兔子急了还会咬人,何况这条藏拙多年的老狗。
“明日陪我去趟中丞府邸,总要去拜上一拜的。”
“可……”
木虞山摆了摆手,眼神阴翳,压低声音道:“总要去见见义父的,不见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王洛衡估计也要从天诏宫赶回来了。”
“我去安排此事。”
“不必了,此事我自有安排。明日便与我一同前去吧。”
木虞河点点头,低垂的眼里闪过一丝异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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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试之日终是到来。
外院武试虽放置在内院比武场,但往往观者稀少,今日却是不同。只见一向神龙见尾不见首的阁主高居观武台主位,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比武场上的学子。一旁的副阁主正备着纸笔,似乎是在记录着些什么,眼里不时闪过精光。倒是几位护法打着哈欠,偶尔瞥上几眼,兴致不高。
“同门切磋,点到为止。以鼓声为令,一炷香为时。鼓响入场,先行礼后切磋,倒地或认输判负。香尽,仍在场内者为胜。武试开始!”
一旁的老生自然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去年挨的毒打,今日想来仍是隐隐作痛。有所知晓的新生,一个个皆垂头丧气如同吃了苍蝇一般,面色难堪至极。不过愣头青倒也不少,一个个抬着头,面色茫然,想不通师兄师姐们在为何发笑。
“乌石对乌木。”
只听见场下人议论道:
“这两人是兄弟。”
“想来是师兄弟,又是亲兄弟,倒不至于下狠手。”一新生半闭着眼,故作了然道。
忽然此人双眼瞪的极大,面色涨红,青白之间变换不停。一旁的新生也如丢了魂一般,吓的腿脚发软。
只见二人行礼之后,那年长些的乌木,提起木棍便是当头一棒。三招两式间打的乌石毫无还手之力,破绽百出。忽的抓住其中一个破绽,竟是一棒打的那乌石皮开肉绽,连连喊疼。接着又是三棒子下去,似乎有骨折之声传来。别说新生,便是老生也有些看不下去。
“去年乌木他哥乌苏好像就是这么揍他的。”
“可别说好像了,那日可比今日揍的还狠。打完以后,乌木可是在床上躺了足足一个月。”
场下议论纷纷,多有同情。场上的乌石也忍不住这般痛打,求饶道:“你好歹是我亲哥,我又不是你的仇人,何必这般往死里揍我。”
“废话少说,乌苏那王八蛋可是打了我五十棍。今日不打回来,我心里难受。”
“哥,亲哥。他打的,你打他去,你打我作甚。”乌石已然带着哭腔。
乌木心中暗暗道,若是打的过早就打了,今日这回打你是挨定了。当下抄起棍子,作势要打。
“我认输!我认输了!”
一旁的护法见此,只好点点头,便要敲鼓停战。
“等等!”
护法望了望乌木,递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我木家从未有过投降认输之人。我木家男儿,宁愿战死绝不苟且。休要在此乞讨求饶,负我木家气节!”乌木一脸正气,大声喝道。
这话说的是大义凛然,可场下的学子们此时的嘴角却是有些抽搐,不愧是乌家。
乌石泪眼汪汪地望着护法,可怜是无需多言的,委屈的像个孩子。护法似乎是被这眼神打动了,转过了头:
“这不大好吧?”
“还望护法成全。”
“那……”护法朝乌石投去怜悯之色,乌石见状心中有了喜色,只不过这喜色却是在瞬间荡然无存。
“那便再打半炷香吧。”
……
一个时辰后,新生之中多半鼻青脸肿,呻吟声不绝于耳。
“赵胤对莫子山。”
赵胤作揖行礼,莫子山还礼。赵弋握着木剑,收起了往日的散漫,一时竟气势如虹。莫子山见此,心中有些隐隐不安。作为二十四人杰候选者之一,遑论外院之人,便是内院同级之人,也没有几个能让他感到压迫之感。当下收起了先前的轻视,气沉丹田,脚下暗暗蓄力。
主位之上的大阁主眯起了眼,莫子山之名他是听过的,虽说算不上天纵之才,但称为可造之材是绰绰有余的,更何况又是副阁主莫万风的侄子。此子招式轻灵,颇有几分以柔克刚的剑意,这年纪能迈入六品中等也算是不错了。
“莫万风,你说这局谁会赢?”
一旁的几位护法闻言自然是明白了其中深意,对那新来的小子多了几分关注。
莫万风倒是没有回答,笑了笑,低头握笔,在莫子山之上又列了一个名字——赵胤。
至于武场之上,二人交手已过了三十余招。赵胤起先有所顾忌不敢出招,此时却是越打越顺手,剑招大开大合,颇为大气。而一旁的莫子山先前尚能从容应对,甚至占得几分先机,此时却是难于应付,冷汗直流。终是在几招之后,木剑脱手,败下阵来。
原先尚是热闹的武场,此时静的有些可怕,落叶之声竟能清晰入耳。
“我败了。”莫子山行礼告退。
“承让。”赵胤还礼,双眼却是在四处张望,似乎并没有退场的意思。他自然是在找那日湖畔遇到的女子,不过那双纯净若湖水的眼,却是迟迟没有出现。
“她说过要来看的。”赵胤低声呢喃道,心头有些失落,至于为何失落却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为何还不退场?”一旁的护法见他迟迟不退场,忍不住出声问道。
“我……我还想再打一场。”只怕是那女子有事未能赶来,我若多打几场,她总能看到的,赵胤心中暗道。
台下嘘声四起,一时有些嘈杂,讥讽、奚落之声不绝于耳。不过那嘈杂之中,亦有不少期待的目光,落在那具有些瘦弱的躯体之上。
赵胤面无表情,倒是不受影响,气势比先前还足了些。
那护法望了望高台之上的大阁主,只见大阁主点了点头,笑意不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