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59年,秦国始皇帝嬴(yíng)政在赵国出生,大刘邦和卢绾三岁(笔者取刘邦出生于秦昭王五十一年说,即出生于公元前256年说)。同一年的第二天,楚国沛县的中阳里也出生了一个男婴,这个男孩儿叫任敖。
任敖的父亲是后来沛县的县令,名叫任三。任三原来是中阳里的一个“豪杰”。所谓“豪杰”,就是乡间的强盗、黑帮、恶霸,是当时社会上的“非主流”。社会上的正经人都称为“子弟”,也就是读书人。前者往往能获得很多物质资源和底层社会资源,而后者则能获得更多的上层社会资源。任三则属于前者中的小打手,干得都是打人的脏活儿,也从来没有置办过家业。他家里兄弟姊妹六个,做“豪杰”的只有他一个。
虽然行径不好,但是任三此人仗义敢为,洒脱豪迈,又长得一副好脸蛋儿,倒是惹不少寡妇喜爱的。就是那种三十来岁的寡妇,其中酒店的老板娘居多。后来的刘邦行径也很像他。
有一年,泗川闹灾,人们都交不起税。同时那一年邯郸之战爆发,毛遂自荐说服楚考烈王遣兵救赵,税比往年都高,还带来了繁重的兵役。任三带头杀了收税和押行的官员,然后假意到县衙自首请罪,又击杀了县令,浪迹江湖。后来在薛郡被抓捕,被带到了楚的都城。
任三逃走的九个月之后,中阳里的卢氏生下了一个男婴,给他取名叫卢敖。但是,这个卢敖没有父亲,因为他的父亲此时早已被判死刑了。
卢氏不敢承认卢敖是谁的儿子,因为她不是三十多岁的老寡妇,而是一个还未出嫁的十七岁少女。她不能把余生全全托付给一个死人。尽管汉武帝独尊儒术以前民风开放,但是谁会愿娶一个还未过门就克死夫君的媳妇呢?
于是,当卢氏有怀孕迹象时,卢氏的父亲就把她关在了屋里,直到孩子出生。到了该分娩时,是由卢氏的长嫂为她接的生。孩子一生下来,卢父就要求一定要把这个孩子溺死。卢氏哪里舍得,在长嫂的掩护下,夜里抱着还未满月的卢敖远走他乡。
到了淮阴县,依附在淮阴县令卢国远门下,做了卢府的佣人。后来卢国远喜她做事勤快,又可怜她带个儿子,想要将她纳为妾室。卢氏自己不愿为妾,以自己克夫为由,拒绝了卢国远。国远也担心被克,于是就收卢氏为义女,为她取名卢珂(kē),扶养她们母子。而卢珂也就一直未嫁。
公元前238年,楚考烈王殡,李园设伏斩杀春申君黄歇,立其外甥芈悍为新楚王。这一年,二十岁的卢敖已经在荀子门下求学了五年,和张苍一起成为了荀子的关门弟子。这年回乡,他结识了泗川郡的黑道大哥王陵、丰邑的世家少爷雍齿、沛县的典狱长曹参以及中阳里的刘仲、刘季、刘交、卢绾,这些人中大多是地位与他相当的人。在此之前,他已经结识了当地大名鼎鼎的张耳和张良。后来张良刺秦(秦始皇二十九年,公元前218年),卢敖也有参与。
卢珂虽然已经是县令的义女,但是二十年来凡事亲力亲为,不用佣人,自己做工丝织,打理家务,带领地方勤劳风气。同时,她和卢敖生活简朴,没有得罪什么人。当卢敖的朋友来家做客时,她还时常亲自下厨招待。
也就是这一年的年末,任三奇迹般地活着回来了,而且是新继任的沛县县令。怎么回事?这位任三被押进楚都之后,作为死囚,在被斩的前一天,被李园赦免,养为死士。后来诛杀黄歇,任三砍下了第一刀,因此受赏千金,被派往家乡做了县令。
与刘邦的长子刘肥相比,任敖比他可幸运多了。刘邦坐上皇位时,刘肥的弟弟妹妹都不知道有多少了;而任三作死士二十年,没有娶过妻妾,按理来讲,自然应该将这个儿子当做宝贝。当然,任三回来时的夫妻、父子相认,也是极悲剧的。
对于任三来说,这个邻居卢氏只是他众多情妇中的一个。虽是最熟悉、最年轻,也是最深情的,但二十年过去了,若不是卢绾告诉他卢敖的存在,任三应该也不会想起她。
那一天,正好是腊月初八,任三荣归沛县,中阳里的人听说了这件事,都很惊讶,很多人都纷纷去迎接祝贺。至于沛县一些曾经得罪过任三的“豪杰”,嘲讽过他的“子弟”,全都逃到了其他郡县(先秦“郡”与“县”同级)。卢父想起自己当年提出要溺死卢敖的事,又没寻找过自己的女儿,非常害怕,一病不起,第三天就吓死了。当初一起有此逼迫行为的卢家长子由自己的侄子卢绾保护着逃到了淮阴县,投靠在了自己妻族兄弟的家里,才知道了自己妹妹的下落。
卢兄赶紧夜见卢国远,告诉他任三已经荣归故里,现在可以赶快去讨好任三。卢国远大喜,二人一拍即合,不睡觉,连夜去见新任沛县县令任三,现在他已经改名叫任勋了,这是李园赐给他的名字。卢兄告诉他,他有一个儿子,叫卢敖。任勋听了,非常惊骇,委托卢国远和卢兄照顾好卢珂,代他向卢珂请罪。等到县里事务打点好了,必然亲自上门迎娶,并顺便看望中阳里父老。卢兄和卢国远非常高兴,赶快淮阴县告诉卢珂,卢珂大哭。而卢敖此时也在楚都寿春接受着人生的考验。
卢敖的老师荀况,世称荀子。他门下最成功的弟子就是著名的秦相李斯和韩国策士韩非。楚国的春申君仰慕荀子学说,将他迎到兰陵,使为兰陵令,欲效仿当年三桓用孔子为司寇之事。然而荀况为兰陵令不到四年,黄歇被杀,荀况也被李园下狱,同月被杀,横尸街头。
卢敖、张苍跪在荀况尸前,请求收敛荀况的尸体,李园将二人下狱,各打了五十大板,扔了出去。打完之后,二人又相互搀扶,跪在荀子尸前,请求收敛。李园大怒,又将二人施了髡(kūn)刑(一种肉刑,像奴隶一样削去头发,是仅次于死刑与腐刑的刑法),丢出门去。二人回去后又用白布包了头,依旧跪在荀况尸前,请求收敛。李园见他们孝悌,也就没再管了。
于是二人收敛了荀况尸首,送回家乡安葬。之后二人分别,张苍向北而去,继续游学;而卢敖也返回家乡,看望母亲。临走之前,家中富裕的张苍给了卢敖一千钱,要他给母亲买些冬衣夏衣。
回乡路上,卢敖在泗水和九江接壤之地,有一村庄,唤作“胡家庄”,当夜便寄宿于此,想着次日便到泗水郡雇辆马车,买些衣裳,一口气跑回中阳里去。
想来想去,卢敖便又是兴奋不已,辗转难眠,已是入了深夜,还是念念不倦,死活睡不着觉,到了后面,开始烦了,仿佛一团火从腹里燃向胸背,心里极其烦躁。忽然听到房外有男人嬉笑叫嚷,还隐约有女子呼救。烦厌不已,拔出斩马刀,跳出窗来(那窗户很矮),看到一匹黑马,矮下身,侧过一刀,砍掉了马腿,那马上的人便摔了下来。
任敖定睛一看衣服,认得是当地山匪,一把拽起那人,大呼街坊出门出户,放在旅馆门前柱上,绑起此人。再看那匹马旁边,还有一人。卢敖走上前,蹲下看看,是个十六七岁少女,刚才摔得晕了,头角流了少许血,想来是被劫上山的良家女子。
任敖正要唤人,忽听又是马蹄阵阵,强盗声声,那帮村民四散奔跑,紧闭门户。卢敖几步跨到旅馆门口,门却紧紧关了。
再回头看,两个山匪头子骑马在前面走着,十来个山贼骑马在后面跟着,眼看着马蹄要踩到那少女,卢敖也不顾那么多了,挺刀上前,一刀先把那匹马扎翻了。那马上的人手足无措,把并列的那个骑马的山贼也砸倒了。
夜深天黑,卢敖和那少女穿的都是黑色衣服,人们都只看到一道白光,外加一条血柱,全都愣在那里。任敖趁机扛起那少女便跑出村去。
跑到一个土堆下面,卢敖放下少女,顿觉头昏脑胀,恶心心慌。一觉身上轻了,才想起钱财和包裹未拿,大呼苦也,一路狂跑回村,还忘了带刀。好在那群山贼都以为是遇了鬼,早就走了。任敖拍门叫人,也无人应。大怒,又从窗户翻了进去,拿了自己的包裹和钱,又翻出去。临走望着旅馆,叹了口气,摇摇晃晃地走出了村。天快亮了,来到土堆,那女子还在。
任敖跪下查看她的情况,没甚大碍,血迹也干了,也还是撕下自己衣裳给她抱了一下。看她嘴唇干裂,取出自己的水囊,扒开一条缝,淋了几滴。过了一会儿,那少女的脸左右动了一动,睫毛闪闪,眼也睁开了。卢敖见她醒了,顿觉背后凉凉的,和被雨水打湿了一样,轻松无比,仿佛魂魄已飞升九霄云外。擦了擦脑门的汗,趴在旁边,几乎要虚脱了。
再睁开眼时,任敖自己已经在榻上了。歪头一看,是一个纤瘦的背影,似是在织着什么衣服。
“恩公,你醒了?”那女子察觉任敖醒了,赶快扶他坐起来。
“姑娘,这是在哪儿?”
“这儿是涂家庄,咱们已经到泗川郡了!”
“啊……咱们怎么到这儿的?”
“恩公,我用你的钱买了一辆驴车,才走出了十多里地,到了这儿。”卢敖想说什么,还没说出,那少女赶紧又说:“额……那个……恩公,买驴车的钱我一定会换你的……”
“啊,啊,啊……”卢敖打断了她,“姑娘,你是哪里人啊?”
“小女子是九江红缘村人,姓黄,叫鹣鹣(jiān~,意为比翼鸟),今年十六,恩公,你呢?”
其实卢敖压根儿没想了解那么多,就是随便问了一下而已。现在这女人如此积极,他自然明白。而当时还没有独尊儒术,像儒家这样强调人伦、矜持的儒家人士,在别人眼里实在是另类加神经病。
卢敖也不好说什么,只好举手指向那钱袋子,想给她些钱,打发她自己回家去。
“恩公,开始时那老乡非得说要二十个钱,我跟他说了没几句,他就只要了我十三个钱。你数数,要是我没数对以后也好还上!”黄氏说完,半阳光半腼腆地冲他笑了。而这一笑,便让卢敖的话说不出口了。
“那个……不用数了,我也信你。姑娘,你家里的人呢?”卢敖想给自己找个由头,便转移话题。
卢敖刚问完,黄氏鼻头一颤,眉毛一皱,双泪流下,抖着嘴唇:“我……我没有家了!”
卢敖心里也是一颤,心头暗里抖着念叨:苦也!如此,不留他也只得留了!
“好了,好了,人死不可复生,节哀顺变吧。本来我也是回家看娘的。既然你没了家,就先和我回去过年吧。等过完年,再想想怎么安置你。”
正说着,卢敖觉得头上好凉,伸手去摸,果然头巾没了。虽然他已经长了一点头发,但也是极难看的。顿觉羞辱,要黄氏赶快退下。黄氏心里笑笑,起身取来头巾,给任敖带上,然后退下了。
……
腊月廿一,卢敖终于回到中阳里,驴车上还带着一个女人。这黄氏长得并不黑,有点儿发浅鹿皮色,一看就是干活儿多的;脸型像是一个倒着的小桃子,眼睛很大,嘴巴也很好看。沛县里不少认识他的,都向他贺喜。
还没进县城的时候,卢敖首先遇到的是一个街头的“豪杰”,名叫刘煓(tuān,即刘氏四兄弟之父),刚刚打了三壶好酒回来。卢敖从背后和刘煓打了一声招呼,一闪而过。
进了县城,卢敖第二个遇到的是遇到的是一个叫樊焦的人,是一个肉贩子,各类红肉,他都是卖的。尤其狗肉,做的最是美味。樊焦见到卢敖回乡,车后还拉着一个小媳妇,把他叫住,寒暄叨扰了几句,送给了他一只熟鹿腿,又从柜台后面提起一只棕色的小兔子,举刀要杀。卢敖止住,取了五个钱送给樊焦,抱过囫囵的活兔子,送给黄氏。再回来取了鹿腿,谢过樊焦,赶车向中阳里去了。
卢敖最后遇到的是一个叫周昌的人,是一个吏员,深得任三信任,已经知道了卢敖是任三之子的事。一见到卢敖,大惊,赶忙拦住驴车,要阻止卢敖母子相遇。
“卢敖!”
“周丰(周昌,字丰)?你却拦我做甚?”
周昌这人有个毛病,一但紧张或者着急,便会犯口吃。支支吾吾说了半天也表不明白,连连跺脚,左右张望。忽然看到了刘伯(刘邦长兄,死后改名刘元),蹦过去,一把拉了过来,要刘伯帮忙解释。
一经解释,周昌边说,刘伯边引导,卢敖方才知道,他爹回来了,他母亲也回中阳里了。而更重要的是,他爹随未婚娶,却已经是被李嫣嫣看上了。
这李嫣嫣,乃是李园的妹妹,已故楚考烈王的遗孀,当今楚幽王的母亲,名环,小名嫣嫣。这任三,在当时乃是三十五岁,还不算太老,面貌却要年轻十五岁,肌肤还很白,嘴唇很红,也没有皱纹。李嫣嫣此时已经五十岁了,自然也不会太嫌弃任三年老。于是,任三便成了李环的情夫,此事连李园都不知道。任三将李环伺候得很是快活,李环许诺年后就将自己的侄女嫁给任三,“亲上加亲”。任三对此事守口如瓶,只在昨晚他和任三喝酒,喝酒喝的醉了,才嘴漏说出了此事。
卢敖听完之后,当时便懵了,愣在那里,瞠目结舌,什么也说不出。急得周昌口吃更紧了。对他说快点先走,叫他先到淮阴县去找卢国远,将此事讲与他知,等商量好了事务如何,再做决断。
这句话说完,又过了不少时刻。卢敖还是愣在那里,什么也没说。后面黄氏将刘伯交来,交给他三件棉衣和那条鹿腿,托他交给卢氏。谢过周昌刘伯,拍醒了卢敖,让他赶驴快走。卢敖一声悲叹,转头去了。
卢敖和黄氏一路赶车,到了淮阴县时,天已晚了。到了卢国远府上,拍门叫人,开门的正是卢绾。
卢县令堂上坐的,除县令以外,还有刘仲、刘季兄弟,还有一个沽酒的侍女。众人见了卢敖,先是喜,又是怪,后又是疑。请他快过来喝一口酒。
卢敖哪有那心,说了事情,众人皆惊。卢绾更惊,方知二人乃是族亲。卢国远最惊,惊中有骇,拉来卢敖,给他写了一封书信,交给卢敖,要他快走,一刻也不敢留他。
一旁刘季看了大怒,推开卢国远,要为卢敖作主,拉着卢敖,到了马厩,牵了自家的两匹马,逼着卢敖,要带着他一起赶往沛县。卢敖以还有妻子要安置,推脱开了。刘季在后面啐了口痰,一人赶往沛县去,他腰间所携带的,有一把家传的宝剑,削铁如泥,杀人不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