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巷子口向西南望去,只见红彤彤的太阳浮在南甸子村的头上,巷子口的那几棵老榆树枝丫交错着。晚风拂过,老榆树枝叶婆娑发出沙沙的响声,树杈上的鸟窝随着树枝摇来晃去,里面时而发出几声雏鸟的叫声,成群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在树上飞去飞来……
进了枣子巷,向里走不远儿,路东就是生产队长商满仓的家,挨着的就是二爷商贵堂的家,再下来便是三爷商老耿家。商二爷老两口子早已下世,如今家里只剩下有地、占地、良地三个儿子,这兄弟三个是那种油瓶倒了都懒得去扶的人,这不,天就要黑了,可是兄弟三个谁也懒得去烧火做饭,老大和老三去东大街里串门子去了,老二占地趿拉着一双前露脚趾后露脚跟的布鞋,光着脊梁蹲在家门口,两扇破院门敞开着,经晚风吹动,门轴子发出了吱吱呀呀的摩擦声……
他家门口树上的麻雀叽叽喳喳欢快地嬉闹着,并不理会树下面商老二的烦恼。树下的商老二正被肚子里的咕噜声搅得心绪不宁,也无心去管树上鸟雀们的嬉闹。他不时地抬头看着堂哥家灶房顶上冒出的灰白的烟气,再看一看堂哥家那两扇敞开着的木门,只要他一抬腿就能迈到那个门里去的……
商老二的思想在不断地争辩着。
就去堂哥那里串个门嘛!
“啪嗒”一声响,他感觉到头顶有些凉凉的。
他用手一摸光亮的脑袋瓜,呀!是鸟屎!
真他娘的倒霉!
这可是今天刚剃的头皮儿!
懒汉老二不觉得有了些火气,也忘记了肚子里的叫唤,他站起来朝树干上狠劲地踹了几脚,惊得树上的麻雀忽地飞到满仓家灶房的屋脊上去了。
经这么一闹腾,懒汉老二便打消了去堂哥家里“串门”的念头,转身朝自家的院门里走去。
他低着头刚走了两步,不知是谁朝他光亮的脑袋“啪啪”拍了两个响亮,接着耳边响起一串儿嘿嘿哈哈的笑声,他扭回头一看,快嘴儿明意和大顺不知啥时候站在了他的身后,哈哈发笑的是大顺子。
懒汉老二急头白脸地朝快嘴喊道:“弄啥哩你,吃饱了撑得你没事干哩!”他一提到“吃”的字眼马上又感到了肚子里的闹腾……
大顺子嬉笑着说道:“占地叔,你这个头剃得可真亮啊,都闪金光了呀!”
懒汉老二一肚子窝火地冲大顺喊道:“小兔崽子,去,哪儿凉快去哪儿呆着去!”
看着懒汉老二进了院子门,大顺子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被汗水浸湿的头发,一转身向巷子里跑去……
夏夜里,没了月光,浩渺的空中,无数的星星闪着眼睛看着黑压压的大地。经过了一白天的酷日照晒,夜晚的大地自下而上蒸发出阵阵的暑气,人们的身上总是粘糊糊的觉着不那么得劲儿,树上的鸟儿也总是扑拉着翅膀睡不踏实。巷子里坐满了难以入睡的人们,男人烟锅子里的火儿一闪一闪地,映着黑夜里一张张的脸庞和忽闪着的眼睛;女人们一边掐着麦秸辫子,一边在说些家长里短……
满仓和商老耿他们一些人依偎在墙根下说着庄稼地里的事儿。
快嘴儿和二喜子以及小嗑巴的爹娘在一起闲拉呱。
汪金贵的老婆吴媒婆(吴月仙)扭着肥肥的腰肢从家里走出来,她人未到,远远地就有一股子的雪花膏味儿飘过来,大家知道是吴媒婆,便都装做没看见。可是,快嘴儿却忍不住跟她打趣说:“富贵人儿,这黑夜里不在家享福,到俺们这穷巷子里做啥来哩?吴媒婆听了,捏着嗓子骂道:“你个龟孙,不说话你就当不成个叫驴?往后别托老娘给你找女人!”快嘴儿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继续说:“恁先别管我,我年轻,不急着找女人,您积德行善还是先给俺二撇子叔说个媳妇吧!他老人家岁数大了,夏天没人打扇,冬天没人暖脚,一天三顿饭都没个着落……”没等快嘴说完吴媒婆就闪过去举手朝他的头上煽去,嘴里骂道:“看老娘不煽烂你这张臭嘴……”快嘴却一骨碌爬起来躲到一旁去了。
正在巷子里玩“杀羊羔”的我们听了快嘴儿和吴媒婆的斗嘴,有些知道吴媒婆的一些底细,便学着快嘴的口气说道:“夏天没人打扇,冬天没人暖脚……”
这下可把个吴媒婆羞臊着了,她气哼哼地把个肥腰扭动得更快了,一团黑影儿沿着巷子径直向南去了……
春妮儿和小春儿坐在巷子口的石磙子上看着天空中那遥远的繁星,有的紧紧地挤在一起,一个群落一个群落地好像是平原上的村庄,又像是村庄里一伙子一伙子聚在一起的人群。
春妮儿和小春儿看着夜空中闪亮的一串儿星星说道:“这几颗像是勺子的把儿,这几颗像是勺子的头儿……”
春妮儿问小春儿:“春儿你看见恁哥了吗?”
小春儿说:“俺哥才喝汤就被大顺子和小嗑巴他们叫去不知道弄啥去啦。”
她们俩个人正说着话的时候,就听见一阵噔噔的脚步声和嬉闹声由远而来,一伙人眨眼间就来到了巷子口。
是大顺子他们!
张文连颠带跑地来到春妮儿和小春儿的近前连声说道:“春妮儿,春妮儿,你看俺们剃的光头亮不?”
春妮儿听张文说他们剃了光头,惊讶地从石磙子上面跳下来,来回摸着张文的头连声说道:“亮,亮,可亮啦!祝剃头剃的头可真光溜呀!”
大顺子在一旁摇着光头满是得意地说道:“那可不,一个光头五分钱哩!”
祝剃头是村子里的剃头匠,大号叫祝可亮,人们叫的顺嘴就给叫成了“诸葛亮”。祝可亮虽然没有诸葛亮的能耐,但是却有着一股子精明和不错的剃头手艺。他一年到头不用下地劳动,专门为村子里的村民剃头。起先,祝可亮剃头的收入是从村子里的公粮里支付给他生活的粮食,他俨然是一个公家人,干的是为人民服务的高尚工作,一年四季风雨不经却又不缺吃喝,很是受人尊敬!后来,不知从啥时候起大人剃头他改收一毛现钱了,小孩子剃头他要收五分现钱,不论男女都是一样的。人们虽然对剃头收钱有些不满意,可是头又不能不剃,时间一长,这事儿慢慢地竟也得到了村子里的默认。
大人们看到一帮小子剃了光头,也禁不住你摸一把我摸一把,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夜,越来越静了,墙角砖缝里的蛐蛐儿叫声也越来越清晰了。
操劳了一天的大人们忍不住困乏,话题也越来越少了,声音也越来越小了,人们渐渐地散去了。
空旷的巷子里渐渐地只剩下了我们小孩子,大家玩着剪子包袱锤的游戏,最后输掉的一个要被其他(她)的孩子一起弹脑壳。
小春儿禁不住困乏已经回家去了。
这阵儿,春妮儿也没了精神,她坐在石磙子上犯起迷糊来了,在眼神迷离中她忽然感到在巷子南口上有亮光一闪一闪的。她想,那儿不是村里废弃的龙王庙吗?庙里面住的不是鬼和神仙吗?接着她又想到了老九奶奶:老九奶奶看到人们抓蛇、玩蛇就会罪过连声地说:“那是龙王爷,可不能玩,更不敢打死,要不就会触怒神灵带来灾难……”老九奶奶还经常说鬼神到了黑夜不见月光时才回到庙里享受人们奉上的贡品!想到这里,春妮儿一下子紧张起来,身上一阵子发凉,禁不住打了个冷颤,不由得大声叫道:“有鬼…有鬼……”
正在一边玩的大顺和小文子他们,听了春妮儿的话一下子停了下来,巷子里一下子变得没有了声息,静得掉根针仿佛都能听得见似的。
“鬼在哪儿呢?”大家齐声问道。
春妮儿声音打着颤说:“那不?在小庙那儿!”
大顺子和小文子急忙朝南面望去,只见小庙跟前亮光一闪一闪的,似乎还有个影儿在晃动,心里也害了怕。
大顺子大叫一声:“有鬼呀!”我们便不约而同地撒腿向家里跑去。
商革命家住在巷子的南头,离村口的小庙最近,当别人都跑进自家院子里的时候,他几乎是闭着眼睛向家里冲去的。他一路上边冲、边声嘶力竭地呀呀喊叫着,总觉得眼前有个东西向他扑来,只要他稍一停顿那东西就会立即卡住他的脖子……
那晚商革命是怎么回到家里的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自此以后,整个人就发蔫了,我们都管他叫做“老蔫儿”。
小磕巴的胆子是最小的,他想到鬼的样子,心就咚咚跳得喘不上气来,他嘴里呀呀叫着像疯了一样地冲进家里,把正在院子里歇息的商支前和赵正花两口子吓得猛地跳了起来。
赵正花骂道:“你个孬孙干啥哩,想吓死老娘!”
这时的小嗑巴,说话更加不流利了,他结结巴巴地说道:“鬼…鬼…有鬼!”听了儿子的话,赵正花也顿时紧张了起来,她光着脚丫子跑到院门口“咣当”一声关上了跑风漏气的院门,迅速地插上了门锸子,稍一停顿又急急忙忙地跑到堂屋里翻出一块红布绑到门锸子上,做完了这一切她的心才稍稍安定了下来……
村子里的人大多数坚信这世上是有鬼魂的,人们对鬼魂充满了敬重和畏惧!
第二天小嗑巴一天都没有出门,躺在家里浑身打着寒战。小嗑巴病了,是被昨夜的“鬼”惊吓的丢了“魂儿”!
天黑下来的时候,给小磕巴“叫魂儿”的仪式开始了!商支前和赵正花在家门口用陈年的芝麻秸围了一个大大的圈儿,让小嗑巴坐在中间,然后点起火来,点着了火的芝麻秸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赵正花围着芝麻秸的火圈儿不停地边走边念叨:“求告天,求告地,鬼怪神仙别生气,俺孩儿不是专门冲撞你,求你赶紧离身去……”
此时,街坊邻居们也凑了过来,问商支前孩子怎么样啦?
商支前说:“还不见好,一天没吃饭,迷迷瞪瞪地净说些胡话。”
那天,天黑以后,我们都没有出来玩儿,一些胆子小的大人也没有出门。
缺少了孩子的夜晚,巷子里一下子安静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