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就是我,旷古的多心之父生育海洋,蠕虫在自己的耳中,诱惑之蛇缠绕在树上,我端坐于橡树的思维之中并且躲进玫瑰,我深知如有任何东西醒来,那便是我的死亡。”终于是我,而不是任何人,那些镀金的诗句是我命中注定跌落的渊薮,那些偶像的金身是我参照自己得失的佛陀,我无限想望的艺术圣殿是我埋葬自己的墓穴,只是奋不顾身的我终究没有修成正果,反而亏欠了太多。
“这是金子临走时最后写的一首诗,我想我应该把它交给你。”深夜的午门前,在我嚎啕大哭之后,沙之塞给我一张纸。我用颤抖的手把纸摊开擎到模糊的泪眼前,片刻,整张的塞到嘴里。爱不能治愈伤痛,你只是用它来催眠,如果你自愿保持清醒,它便是另一把锋利的刀子。在此之后的那些日子,我始终试图以对沙之的爱来瓦解自己,但我做不到,结果只能让彼此更悲伤。我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了这首诗:“玫瑰终于到了死亡的季节/如萎缩的血液附着于母体/这一季/它都不会败落/仅以一丝微弱的尊严/固守被剥夺过的城池……”我默念着这行字,一股滚烫的气体冲击了眼眶,我伏在桌子上久久没有起身。
沙之走过来,把那张纸攥在手里,我们彼此依偎着对方躺在床上,我握着她冰凉骨感的手,她这样无欲无求地守侯在我身边,毕业后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几乎成了她的累赘,用她自己的话说,依然象个孩子。而她,却无私地呵护着我,温暖着我,我却一次次用冰冷的言语刺伤她的心,难道只因为我已经不能写诗?而我又为她做过什么?我甚至不能自食其力,终日以颓废和绝望来添饱皮囊。“马路,”她知道我没有入睡,“我知道你一直想去沙漠,我们改天去一次好不好?我也想去看‘长河落日,大漠孤烟。’那里一定很美。好吗?”“好啊。”我随口答着,但我知道我做不到。“不要再因为逝去的而难过,你需要振作起来,如果不想写,就什么也不要写,如果不想工作,还有我呢。”她喃喃地说。呵呵,多么可笑,我能够因为这句话而憎恨她么?我确实开始憎恨,我恨我自己,无能地炫耀自身的创痛,把他人的付出看作理所应当。“不,”我说,“我要带你去看大海,我答应过你,我要写,除了写字我什么都不会做,《青年》不是约稿了么,我编一篇就是。”我深知那对我来讲难如登天,我从不肯去迎合大众的口味而写作仅仅为了赚取或多或少的酬劳,那些我挚爱的艺术家的死已经让我看到了太多。“何必呢?何必强迫自己。”她转过身来面对着我。“不要管了,睡吧。”我合上她的眼睛,她便假装睡了,而我连假装都做不到。
我心灰意懒,其实又何须知晓真相,我已经给自己判了死刑,何必要再为世人昭示足以杀死我千万次的罪证,我看着古琴先生志得意满的样子,连头都没有抬一下。两个多月的旅程已经让他有足够的经验一路行得惬意,一周之后我们如期进入北京。“梦开始的地方依然是梦最终的归宿。”看到高悬在头顶的两颗红色大字古琴先生微笑地说。
5、
“马路,我们到家了。”古琴先生把车子停在院门口,我听出他语气中的欢喜与欣慰,猛然觉察到自己的身份,甩了甩头,跟着他下了车。院子显然被打扫过,大概是Dark先生吧,Dark先生还有默吧,多么遥远的名字啊,我努力把自己从头到脚打回现实,作为今生以一只猫的形式存在的我,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古琴先生打开后备箱,开始把此行的全部收获一件件搬到屋里,零零散散大包小包的还真不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背着我倒腾回来这么多东西,幸亏后备箱不是很大,否则他估计能把布达拉宫也搬回来,他郑重地把一尊尼泊尔的金身佛像高举过头安放在佛龛上,这一尊我见过,是临行时大昭寺的上师格桑送给他的开了光的释迦牟尼。他用带回来的哈达把佛龛装点一新,敬水敬香之后才开始拾掇起其他物件。我最喜欢他从八角街一个商人手里软磨硬泡购得的一具牦牛头骨,它有两只颀长锋利的白色的角,象斗牛一样倔强地向前挑起,让我想起那曲草原那头昂首伫立在山巅的野牦牛。
不多时,Dark先生循声而来,古琴先生立刻哈哈笑着迎了出去,热烈地拥抱互道久违,Dark先生直说黑了的古琴先生更帅气了,磨难增长智慧,偏得上天厚爱的古琴先生确实英俊潇洒了不少,但决不只是黑了的原因。Dark先生欣喜若狂,一眼看到同样更加雄壮伟岸的我,哈哈大笑起来:“你怎么一路带着它翻的山越的岭?又双双全须全尾地回来了?难不成偷吃了人参果,还是有幸承受了美人恩,遇到仙女姐姐了?”古琴先生尴尬一笑,揽住了对方的肩膀:“走,进屋跟你细说,我还给你带了好东西。”我没有进屋,虽然这一次古琴先生破天荒为我敞开了他后院的大门,我在门口蹲了一会儿,还是转身走开了。我在院子里徘徊良久,不知道该去哪里,三个月的时间已经让一切恍若隔世,哎呀在哪?又如何能找到我的主人?我的四肢如铅沉重,心甘情愿地做一只猫么?之前的我做不了,如今更是痴人说梦。我卧倒在梧桐树下,九月的北京依然有些闷热,麻雀不耐烦地鸣叫,还有秋蝉的阵阵声浪也一样震耳欲聋,不如睡去。
我就这样睡了整个下午,几次试图以梦来填补睡眠无休止的空白,但都没有得逞,哎呀和主人都不曾来入梦,她们抛弃了我么?不会,我知道,哎呀不会,古琴先生不会,我的那些朋友也都不会。醒来时夜已经很深,我看到晴朗的天空中闪烁着的沙子,依然那样纯净迷人,而分隔两地的我们可否通过它来互通讯息?生命如此短暂,我们只能占有它几十年甚至更短,在我们离开之后,它又会承载谁的痴情与期盼?而徒劳翘首的人们,纵使绝望却依然心有不甘。我知道它并不能指引我前进的路,但有它在我身旁,就有了足够我走下去的勇气。
6、
我站起身向院子外面走去,依然是那条偏僻狭窄的小巷,向南延伸到深夜的小河边,漆黑的河对岸模糊的几棵树影隐入建筑连绵的轮廓,我想起了黑茹加。他平静地眺望远方,一言不发,这个不需要告别的朋友如今又在哪里?而今谁来平息诸神的愤怒,未曾经历过雷霆万钧如何懂得安享死亡般的平静,老黑的路一定是对的。我终于懂得他为什么不肯多说话,因为他注定是一个没有知己的思考者,对于已真正了解生命真义的他来讲任何话语都是累赘而多余的,越想得透彻越穷于表达,而对于永远无法懂得这一切的那些人,多说一个字都是浪费。我蹲在这条泛着青草的腥气与芳香的河岸,仰望遥不可及的沙子,寻找一个决定离开的人真的有意义么?或许该尊重他们的选择,不去破坏那份难得的平静。可是,我能做到么?不再想念那个因我前世的错误不能释怀而最终选择离开的人,我曾经多么残忍地用一把沾满了自私与自虐的刀子割开了她的胸膛,再把早已濒临绝望的心挖出来投入冰冷的大海,那样凄凉与孤寂的大海边,我如何残忍地抛弃了一个深爱我的女子,只为了成全自己的命运,逃避自己纠结不开的思想与永远不敢面对也不曾去试图面对的现实。是的,我也要给自己一个交代,颓唐多年的小马尚且可以重新审视自我,尊重本心,我为什么不能?
“你不能。”我身子倏地一抖,顿时冷汗涔涔,我听到她的声音自我身后传来,却不敢回头。“马路,你始终没有找到你自己,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可是我能怎么做?你们告诉了我一切,却不肯给我一个结果。”我哭着转过身,看到她洁净而苍白的脸,她蹲下来,我上前死死咬住她的衣角,衣角冰凉。“没有结果,”她微一皱眉,继续说,“你没有做错什么,也不需要补偿,你的执念太重,如果你不醒悟,来生依然无法解脱。”为什么你说的话这么象哎呀,你们都叫我醒悟,醒了之后又能怎样?我还是一只猫!“这是你必须要走的路。去找她吧,只有她才能帮你。”她说完叹了口气。“不!我哪也不去,我要和你在一起,你为什么要离开?你是不是还在恨我?”我喊道。“不,”她微微一笑,“现在不了,将来也不会了,我也有我的错,不能尊重自己的本心,没有人是完全无辜的。”“我还是不明白啊!你不要再走好么?我求你,不要离开我,我们永远在一起。”我无助地呜咽着。“你不属于我,马路,你从不属于任何人,你只属于你自己,做你自己吧。”说完,她又一次在我面前消失了。
我真的很想痛哭一场,声嘶力竭直至咳出鲜血,可作为一只猫,我连这份徒劳的安慰都没有。我睁开眼看到自己结实的四肢与华丽的背毛,我还能跑,我还能在这条绝望的路上飞奔,不管有没有结果,我不要看到她一次次地消失,我要找到她,今生我要守侯她,如果不够还有来生。我飞奔出院子,沿着一条熟悉的路急驰而去。我是只猫,没有什么能阻挡我的道路,我要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去做,我清楚的知道执着让我更加痛苦,如果痛苦有终点,我就拼尽全力以最快的速度到达。夜的凉风是我的战歌,咚咚敲响的心跳声是我的战鼓,我的双眼和意志是无法被折断的长矛,我要和命运拼死决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