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我在路上奔跑了整个夜晚,所有熟悉的一景一物伴随着过往的片段从我身边不停掠过,当清晨的朝阳在我身后缓缓升起,我的身体被她无私地镀上了一层亮金,但我的脸是青色的,因为我早已口干舌燥,累得一塌糊涂。我无奈放慢了步伐,在鳞次栉比的屋顶上,在高楼大厦冰冷的面孔前,我停了下来。“马路?”一个声音在叫我,又是谁?这个熟悉而遥远的声音。“是你吗?马路?”她走过来贴近我的脊背,嗅我如今似是而非的味道。“咪咪!”我惊得一跳,“怎么是你!”“真的是你呀。”她欢喜地依偎过来,我下意识地一躲。“马路,又见到你真好,”她没有发觉我的异样,依旧无限温情地看着我。我尴尬地板着脸,脚下却止不住地向后退去。“马路?你怎么了?你看起来不太好。”她犹豫了一下又说:“你想看看我们的孩子吗?”孩子?我的孩子?这是又一个玩笑么,我竟然还有孩子。“你跟我来,”她无视我的反应边走边说,“他们已经快两个月大了,可能很快就会被送走,你一定要看一眼,他们太可爱了,而且很漂亮,非常象你。”我?我想逃,可还是不由自主地跟上了她。在一个狭小的院落她停了下来,指着前面的窗子:“他们都在那儿,两个女孩,三个男孩,来。”说完跳下墙头跃上了窗台。我跟过去,透过玻璃窗看到屋子一角的猫窝里团团围卧着五只小猫,他们都在睡梦中,一只搂着另一只的腰,依靠着彼此柔软的肚皮呼噜呼噜地喘气,多么美妙的一幕。“他们漂亮吗?你看那是老四,和你长的一模一样。”听着咪咪那充满母爱的声音,我喉咙哽咽着说不出话来。“谢谢你,马路,我现在好幸福。”她自顾自地说,“虽然不久他们就要离开我,但他们依然是我此生最大的收获,他们都是你送给我的礼物,完美无暇。”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几个小家伙,他们身上大部分覆盖着短而细的绒毛,几根油亮的背毛稀疏搀杂其中,身上的条纹还很模糊,尾巴纤细修长,半透明的乳牙还未脱落,毛茸茸的小爪子松软地垂在一边,毫无防备地酣睡着。这难道真是我的杰作?我回身看着咪咪,她甜蜜地笑着,她也变了,开始散发母性独有的光辉,玳瑁色的花斑如琥珀闪亮,火红的双眸透着无限温情。我终于忍不住微笑了:“为什么要谢我呢,这是上天赐给你的财富,你还会有更多的财富,而我,只是一个过客。”“我知道,”她说,“作为一只猫,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让我如此幸福,而你,你还是继续赶路吧,我知道你不属于这里,你有自己要走的路。”
是的,自从我决心上路,就无法说服自己停下来,虽然老天爷想尽各种方法一次次地嘲弄我,我还是要走下去,我走了,如果嘲弄我能够让他的虚荣心得到满足,就请他额外开恩赐福我的孩子吧,他们那么无辜,那么完美。
8、
我甚至连水都没有喝一口就继续上路了,终于在黑夜再次到来时回到了那栋我曾生活过七年的居民楼。待我爬上六楼的那个依然黑洞洞的窗口时,我彻底虚脱了。我趴在窗台上向屋里望去,毫无变化的一切以最冷酷的方式答复了我,她没有回来,仿佛永远不会回来。我就这样静静地趴着,不想再动一下,我要守侯在这里,每一分每一秒都不要再错过,直到她出现在我面前。我深知自己的想法是多么愚蠢,我无法撑得更久,但我还能怎么做,作为一只猫,我的性命多么微不足道。
午后,我被楼下的喧闹声惊醒,我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喧哗的人群聚拢在我脚下,他们是在看我么,一只莫名出现在六楼窗台上的猫?我听到了对面屋顶上花子的叫喊,他罗罗嗦嗦地说些什么却完全听不清,我看他焦急地在房顶转着圈子,一遍一遍喊我的名字,几次从上面跳下来想要靠近人群,却又都退了回去。土蛋妈妈也出现了,她柔软的身体在阳光下微微闪光,她一定也在担心我吧,我听见她慈爱的叫声,她也许在说:“好孩子,要坚强。”我不再去看这一切,依旧闭上了眼睛。那深夜的海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漆黑恐怖深不可测,巨大的旋涡裹挟着我向更深的海底沉去,我的耳边嗡嗡作响,只听到她凄苦的呼喊声:“马路!你别去!马路!你别去!”可我还是离开了她,我自私与逃避的代价是如今孤独而绝望地趴在这里,曝露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我爱她么?犹疑而怯懦的我真的懂得爱么?而即便找到了答案又能怎样,今生我是一只猫,我是一只猫。我决定不再起身,任思绪如巨涛般一浪一浪捶打着我,我将象沙子一样沉入海底,和所有的沙子躺在一起,沉淀成万世轮回始终不朽却毫无生机的荒漠。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听到一声清晰的呼喊,“马路!”不要叫醒我,我不在这里。“马路!”是古琴先生么?他还是找到这里来了,我是不是已经离开了很久?我不再理会,依然闭着眼睛。片刻之后,我听到一阵刺耳的警笛声,警察要带走我这个万恶不赦的罪犯了,我会被投入地牢,与腐尸和臭虫结伴终生。我努力把眼睛睁开,看到一辆红色的巨大消防车停在楼下,很快,一个男子从旁边的窗户里探出头来,他试图抓住我,但几次都没有成功。我向一边挪动着身子,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不要靠近我,你们这些人类,不要把我拉回现实,我拒绝回去。我勉强站直,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呲牙向他低吼,离我远点,我嘶喊道。然后我开始天旋地转,眼冒金星,我不再试图保持平衡,不再注意脚下,放眼向远处望去。太阳散发着白炽的光芒,把一切都照成白晃晃的一片,灰白的屋顶上蹲着一只淡黄色的猫,是我的幻觉么?她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她的样子那样轻盈迷人,她如梦一般的微笑,她的眸子里是一片深青色的大海,我一跃而下。跌落的瞬间她消失了,伴随着无数的尖叫声我重重地摔在一个人的臂弯里,昏死过去。
9、
这是一条多么黑暗而绝望的路啊,我艰难地跋涉,脚下是随时都能淹没我的流沙,黑洞洞的空间空无一物。“马路,你跟我来。”哎呀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身旁,“这边。”她说。我看到她在远处蹲踞,身后是淡淡的一片辉光,我走过去,她却站起身,始终和我保持着几步远的距离,我惭愧地沉默,她也不再说话。我不想去那个地方,我害怕那两扇朱红色的大门,三面围合的建筑是我今世都无法逃避的棺椁,那光滑而厚重的长条石铺就中间微拱两侧平坦的笔直的石板路,带我一次次嗅到了死亡的气息。我低着头循着哎呀的足印勉强走着,不知走了多远她忽然停下来,“马路,”她说,“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对是错,但我没有更好的办法,你去吧。”我恍惚看到她眼里的泪光,一闪即逝,我想要问什么,却没有开口,我知道哎呀在身后看着我,甚至连她的呼吸我都感受得到,不管她让我去哪里我都会去,她说她会帮助我,她说无论我在哪里只要需要她她就会出现,我于是低头向前面走去。
我来到三世佛前。“燃灯,我来了。”他微笑,金色的辉光笼罩在他的眉间眼角,他开口:“有一个人曾经在我面前许了愿,如果她两世为同一个人而死,第三世她将可以和他终生相伴。”我惊诧莫名,他继续道:“她一世为人,死于天火,一世为人,死于自戕,而这一世,她改变了主意。”他不再说话,我幡然醒转,心如刀割。“是她?”我惊呼出口。他微一点头:“而你的轮回注定是猫……”又是沉默,良久,他继续说:“你本有九条命,而今已所剩不多,为了让你从执惑中解脱出来,她再一次找到我,愿以未果因缘换你永世超脱。”“不!还有来生,还有来生的来生,我们终究会在一起。”我反抗。“三生过后,她愿做一朵只盛开一季的玫瑰,而你们将永隔天涯,再不能相见。”为什么!为什么是这样?是谁为我们安排的宿命?“万世轮回,以爱方能化爱,你徒然执着于前世,妄负她三生誓言,难脱宿命。回去吧,忘掉一切。”“去哪里?我该怎么做?你不要走!”我徒劳地呼喊,他却已隐入辉光深处,如云四散,只听得到他慈悲而空茫的声音如是传来:“一切众生,无生无灭,无缚无解,非因非果,非不因果,烦恼我人知见受者我所者,一切苦受行空故……谛听!谛听!善思念之。然三世不尽,磐石可朽。”
磐石可朽,磐石可朽,难道我还有希望?我焦急四顾,哪里还有哎呀的影子,我拼命嘶喊,四周的黑暗瞬间包裹了我,五雷轰顶,我嚎叫着醒来。“马路,你看,我知道你没事,呵呵。”古琴先生在我身边微笑,多么温馨的笑容,我好象刚做了个可怕的梦,但已经记不清了,只感到四肢酸软,却似又无比轻松,我翻身站起,忽然觉得很饿,“喵呜。”我说,我好饿啊,快拿吃的来。
10、
我很快就恢复过来,把这次病倒归结为旅途劳顿,我开始和古琴先生同进同出,但更多的时候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随便他吧,我也该去见见我的那些朋友了,首先是疯子摩西,我怎么竟然都快把他忘了,与其自责不如马上行动,我跃上墙头。刚一上来就忍不住好笑,看来我是彻底学不会走门了,不过也难怪,可以从高处俯瞰别人为什么还要选择抬头仰视?这个道理谁都懂啊。
我翻上朋克先生家的围墙,却没有看到我梦想中疯狂独舞的摩西,连院子里那原本搭建得坚固漂亮的鸡窝都不见了,乖乖隆地咚,这家伙不是……怎么可能,我笑着否定自己,跳进院子跃上了朋克先生家的窗台。其实窗子是开着的,我站在纱窗外面往里看,咦?如此这般的地界儿完全不象是那个摇滚醉汉的家呀,虽不够干净整洁但已完全变了摸样。我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头,但四处望了望还是没有发现任何一个和这群家伙有关的身影出现,院子没错,难道是我的脑子错了?我努力回忆,可记忆却如同糨糊一样粘稠混沌撕扯不开,我在窗台上蹲下来享受午后温暖的阳光,过不多久,院门被打开,走进来一个娇小瘦弱的女孩。她是谁?
我连忙闪在一边,在没有弄清楚一个人是否喜欢猫咪之前我还是不要献身的妥当,我躲在角落里看她进了屋,才小心翼翼地回到窗台上。她似乎急不可待地甩掉了脚上的鞋,屁股一沉坐到床上,刚要躺倒却又站起身来,一只手伸到脖子后面把脑袋摘了下来,不,这个动作太容易让人产生误解,她只是摘下了头上戴着的假发,露出光溜溜的头皮来。看到她后脑勺的位置纹了两个核桃大小的黑字:“合格。”我扑哧一笑,还有人对自己的思想或者脑容量产生过怀疑?亦或是再想不出其它的办法标新立异?总之,就这样光着招摇过市也是一件快哉酷哉的事么,又何苦大热天的戴顶帽子呢?她终于躺下来,伸长胳膊打开床头的音响,一阵噪音过后,我听到了熟悉的声音:“黑夜,在你全部失神的天空,千年以前,和你一样遥远。谁在远处潜行,沿千年以前腐烂的屋顶,侵入,再没有离开——”我开始喜欢这首歌,那几个汗流浃背的青年,夜晚凉爽怡人的小河边,酒醉后疯狂起舞的摩西,都让我此刻的嘴角挂着温暖的笑意,但“合格”小姐却忽然不耐烦起来,“啪”地关了音乐,抄起电话喊到:“你他娘的还不回来?”不及对方回音又“啪”地一声挂断。哈哈,我跳下窗台,我也该回去了,也许有人也在等我,谁知道呢?有人等待总是一件幸福的事。
其实有些事情真的不必要去追究结果,每个生灵都会有属于自己的归宿,或迟或早你总要走到那一步,不过是偶尔多绕了几个弯子,甚至出现点岔路也在所难免,虽然我们都知道两点之间直线最短,但谁又愿意去选择最单调的直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