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咪咪小姐在床边坐下来,我以为她会把古琴先生也叫醒,她却没有,只是坐了一小会儿就站起身来,独自在房间里转悠,看看这里,摸摸那里,不象是好奇,倒象远归的主人终于回到自己的家,对每一件东西都心存感激。我看着心里不舒服,就隔着玻璃叫了几声,她抬头朝我伸了伸舌头,不再去乱摸乱碰,只是看到窗前的古琴时,竟失神地坐下来,坐了很久。
接近中午的样子,古琴先生才醒转过来,一眼看到她对面的咪咪,惊叫着坐起来。咪咪小姐微笑着说:“见鬼了?大白天撞鬼可不是好兆头。”古琴先生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说:“逆光,逆光。”边说边下了床,到处找鞋子。咪咪小姐顺脚一踢,把他的鞋踢到床边,站起身说:“做的都是噩梦,但也不象很恶的样子,那个名字又被你叫了三次,这个心结还没解吗?”“什么啊?你怎么来的?怎么,怎么就进来了?我昨天晚上——”古琴先生尴尬地不知道说什么,只好一连串地发问,却被咪咪小姐打断了:“还好,没有失身,是你的哥们把你送回来的,我保证,他还在地上睡了一宿,一早被我打发走了。”“那么,你,早就来了?”古琴先生试探着问。“对呀,还饿着呢,快请我吃东西,否则我就——吃了你!”她张牙舞爪笑脸嬉皮地说,古琴先生吓得一哆嗦,连忙应声起身。这时却看见Dark先生屁颠颠儿地跑过来,站在院子里并不进屋,只是说:“快过去吃饭,都弄好了,来吧来吧,都饿坏了吧。”我实在屁服Dark先生这股说不上来的劲儿,也很羡慕古琴先生有这么一个好朋友,屋里的两个面面相觑,终于相视而笑,一起走了出来。
“你,什么计划?”饭桌上古琴先生忽然问道。Dark先生很识趣地起身去厨房,这边咪咪小姐并不躲闪,干脆地说:“没计划,只不过是来看看你,吃你一顿饭,马上就走。”“啊,”这倒是古琴先生没料到的,还没走多远的Dark先生也应声停了下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是想到北京来生活还是——”古琴先生想尽量婉转一点,却完全不懂技巧。“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也有点意思,只是这个意思和那个意思不是一个意思,北京我待不了,想为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也做不到,不过是闲了来看看,现在看到了,我也可以走了。”咪咪小姐一叠声地说,说得古琴先生哑口无言,自己却很开心地笑了。Dark先生站不住,依旧回到座位上,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尴尬地坐着。咪咪小姐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地说:“你也知道我喜欢你,但我们不能在一起,对,虽然你也喜欢我。至于是什么原因我想我比你更清楚,并不是因为你我性格不合,这很平常,你又何必这么尴尬和胆怯,说出来也无所谓,谁也不会为了一时的情绪甘愿交付一辈子的幸福,你做不到,我也不能,只不过我不会躲闪和逃避,我可以面对,这并不难。”咪咪小姐说完,歪了头盯着古琴先生,似乎在等他回话。古琴先生早已无地自容,包括坐在一边的Dark先生也已如虱附骨,冷汗涔涔。仿佛又过去了半个世纪,古琴先生才嚅嗫着开口:“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实话。咪咪一笑打断他,说:“不用说了,你的心思我明白,我也不是来听你说的,我真的只是想看你一眼,不看到你我是决不会走的,现在我的心愿已了,我们可以就此忘记对方,我也可以离开了。”说完站起身,真的背上背包走了。古琴先生和Dark先生,还有我,我们三个傻呆呆地坐着一动不动,没人再说一个字,对于这场看似公平的战役,我们早已丢盔卸甲,溃不成军。
8、
古琴先生或许会问自己,在终于清醒过来之后,至于找没找到答案呢?我也没有答案。我只知道自此之后他一直试图静下来,重新开始早已习惯的生活方式,但更多的时候他不再写字,而是拿着笔坐在窗前发呆,神情闪烁,悲喜交集。有时候我以为他想通了他又摇头,有时候我以为他绝望了却能转而微笑,人类的思想实在复杂得很,在若干日子之前,我也曾苦苦寻觅答案而不可得,如今,我倒能平静地面对一切,并非释怀了了,全赖忘记吧。
其实想要忘记何其艰难,如果不求助于外力,实在是很让人绝望的一件事,即便你能持续为自己催眠,也还总是有人在你毫无准备下前来,把你的记忆翻腾个底朝天。古琴先生或许没有料到,莫非先生早已排队等在那里,专等他可以停下来喘口气的时候毫不留情地打入,没有人愿意过早地退出舞台,莫非的到来也是我始料未及的。
“小马哥别来无恙啊?”莫大先生当然不知道古琴先生渴望的是什么,老朋友相聚总是惊喜多于沮丧吧,他如是认为。这倒也不错,雪景再美无非为了孕育萌发,有时候你距彼岸仅仅一尺,总得需要人家再踹你一脚方能完事大吉。只是不知道莫非先生的这一脚是一计完美的香蕉球呢还是踢出了界外,只能看古琴先生的造化了。“你回来啦!”古琴先生见到老友还是很开心,问了一系列专业问题,例如片子如何,效益如何,伙食如何,感受如何等等废话。“随便拍拍,赚点钱完了,哪有心思想那么多,莫非我是强整帽檐,频频搔首的干活,不过——”他很神秘地说,“我觅了个好本子,这趟活完了就开工,你也来吧。”“什么好本本能让莫大先生如此动心?说说看。”古琴先生不好意思泼对方的冷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无比意识流,台词绝棒,存在主义的调调儿,你一定喜欢。”莫非先生看来不想透露太多,反正古琴先生也没兴趣,便打了个哈哈说:“我不成了,最近在写一部戏剧,赶时间的,帮不了你了哈。”他倒从没赶过时间,说没时间倒是不错。“就知道你懒,好的,我再找别人,你安安静静地写东西,对了,莫非小伊不在?”小伊?伊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小马哥,哈哈,看他怎么说。“啊,她走了,米国奋斗去了。”古琴先生苦笑。莫非先生显然很惊讶,问:“你就让她走?五年啊,她可是你的初恋,还回来不?”“初恋倒不敢当,不过时间比较久而已,都过去式了,回不回来又怎样。”古琴先生有点无奈。莫非仔细打量了他半晌,讪笑着说:“未必过去吧,欺骗别人可保平安,欺骗自己可够愚蠢。你难道还想着沙之?莫非你不懂雾里看花花最美,折到手里面目非呀,你需要好好想想。”古琴先生是在想,深入地想,绞汁地想,想得一句话也没了。
后来呢,也许还是喝酒吧,所幸想不明白的人还可以喝酒,喝醉了天大地大我最大,还管他是哪朵花,闭上眼睛摸一朵,一定是老天爷给你安排好的,错不了。
9、
我发现我开始胡说八道了,趁着哥俩儿胡说八道的时候我也放松一下有什么不好,反正站着说话不腰疼,疼了我再躺下。我躺在窗台上享受凉风习习,今晚的星星真美,沙子尤其动人,如果有朝一日我能上去,我一定不摘沙子,而是把它周围的那些都摘光,嘻嘻。言归正传,他们的话题到哪了?不用听也知道,老友相聚无非说些陈年旧事,那些共同拥有过的美妙时光早已被你去芜存菁,加工了再加工,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了。那么多年过去了,社会在变,环境在变,价值观在变,过去的老朋友如今再聚一起也只是对记忆中的那些美好苍白而无力地复制而已,并不真实。因为过去的一切永不能重现,如今再见,更多的是失望,不见也许更好,也能更长久吧。但不幸的是你总需要朋友,适时来提醒你这个妄图摆脱社会的个体,你仍活在而不得不活在这个社会之中。大浪虽能淘沙,可谁说得准你是不是有幸被淘出来的一个,在没有被淘到之前,还是正视现在比较妥帖。我发现莫大先生是看得比较透的一颗,他连珠炮似的质问又让古琴先生陷入自省的沉默之中。
“你是说我们都在感情用事?我们所有人?”古琴先生思忖了半天终于开口。“没错,有人认真想过吗?大马?金子?还是沙之?包括你,莫非你真正知道自己当时要的是什么?”莫非点了点头,第一次严肃地说。“可是——”古琴先生还想辩解,被莫非打断:“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被说烂了的老话自有道理,我也曾迷过一段时间,但我现在跳出来再想就完全不一样了,总有一点非理性在你选择的时候扯你后腿,也许是虚荣心征服欲或者只是盲目的执着。现在你也该跳出来仔细想一想了,五年的时光你怎么过来的?是什么让你坚持下来?不能因为结果而否定过程,何况结果还没出现呢。”古琴先生再次沉默,瑟瑟秋风扫落叶,管它何去何从?不一定要留住全部,只抓住记载你心事的那一片就够了。
“哈,忘了告诉你,我要结婚了,新娘先保密,你不来我可要罚你。”莫非先生结束沉重的话题,忽然兴高采烈地说。古琴先生笑道:“我不去你怎么罚我?你又来吓我。”“这回可是认真的,绝对惊喜,绝对震撼。”莫非夸张地说。“那好,我一定去,我倒想看看你这个结婚恐惧症患者怎么修成正果的。”古琴先生又笑。“真希望大马也能来……”莫非忽然低了头轻轻地说,“那时侯,我和他也应该可以相逢一笑了吧。”古琴先生一怔,忽然由衷地哈哈大笑起来。他们继续喝酒,不再谈过去,而是更多地说起未来,莫非说了他的三个计划,拍一部真正的电影,少生孩子多种树,南方定居。“你要离开北京?那么多人都想挤进北京来,你却要离开?”古琴先生不解。“我命中注定是阔水浮萍,不能拘于一方天地,根植于家乡,四方伸展枝叶才能吸收足够的营养,莫非要等我跑不动了再去追悔做了井底之蛙?南方的空气更清爽,还有美丽的姑娘。”莫非先生调侃起来。“又来了,早知道你贼心不死。”“非也,非也,美丽的姑娘原是我可人的新娘,哈哈哈哈。”莫非笑得灿烂,虽已夜深,却似有无数光芒照耀,温暖而豁亮。
10、
莫非走了,我们微笑着彼此道别,没有朋友能和你肩并肩手挽手地走同一条路,在这条你必须要独自跋涉到终点的路上,只有时光才是固定的参照物,跌倒了再爬起来,也许你跌落的只是一些早该抛弃的负重,轻松上路,你会发现你有了更大的空间去容纳更有价值的东西,给未来腾腾地儿吧,这对于徒然执着于过往的那些人的确是个好的开始。
或许我也需要开始,不再让自己空荡荡的难受,可是我从哪开始呢?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哪结束?顺其自然不就是甘愿听天由命?作为一只猫,这本不是我该考虑的问题,睡醒了不困吃饱了不饿,烦恼时抓抓纱窗,孤独时去河边听几声蛙叫,“烦恼我人知见受者我所者,一切苦受行空故。”咦,怎么凭空想起这句话来?我甩了甩头把它忘掉,依然卧在梧桐树下发呆。
古琴先生最近看似心情很好,又能大段大段地写字了,不过有时候会停下来用目光找寻我,看我半天不曾挪窝就好意地走过来陪我玩一会儿,我勉强陪笑,心里却一点也不感激他。忽然有一天他神秘地从外面走进来,象刚拣了金子似的鬼鬼祟祟地靠近我,压低了声音说:“马路,我给你带来一件礼物,绝对惊喜,绝对震撼。”哇,怎么跟莫非先生一样的调调儿,我不耐烦地起身想走。“喂,别走啊,你看。”他从身后拿出一个纸壳箱子,箱子上印着某啤酒的商标,边打开边说:“完美奉献,本世纪最佳好礼,我刚在胡同口发现的,她一路跟着我,我见她太美,就顺手牵羊了回来,配你正合适,嘿嘿。”我迷糊地盯着那个纸箱子,胸口咚咚作响,一只乳黄色的小母猫钻了出来,我的妈呀!是哎呀!
“你你你你你,怎么回事?”我打着哆嗦问。“哎呀,绝对惊喜,绝对震撼,这个礼物还算名副其实吗?”哎呀笑嘻嘻地说,说完跳到我身边的桌子上。“你们俩先熟悉一下哈,我不打扰了。”古琴先生志得意满地走了。我有点懵,怎么也没想到哎呀会这样出现在我面前,这确实是个无与伦比的绝妙好礼,没有什么能让我如此欣喜若狂,只是在欣喜若狂之前我必须要确定这一刻不是梦。“哎呀,你又开始范迷糊,是我是我就是我,你的哎呀呀。”真的?我靠过去仔细嗅了嗅她的味道,味道没变,而且还是热乎乎的,立刻欢喜地扑上去在她身上狂蹭起来。“嘿,文雅点,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花痴,我可不是来献身的。”哎呀边四下躲闪边说。“哦。”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举止奔放过了头,切切地说:“我错了,你再蹭回来就是,我不反抗。”“哎呀讨厌,我可是来办正经事的,找了你好久,连脚底板都磨出茧子了。”哎呀笑着说。“正经事,你别吓唬我,我的正经事就是等你。”我说。“别说那么多了,让我吃点东西,明天你就跟我走。”哎呀小姐煞有介事地说。“明天?”我惊讶地问。“是啊,怎么了?”她低头去喝水,咕噜着问。“没什么,我的意思是说——”我立刻改口,管他去哪呢?我说:“今天也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