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韩非在狱中畏罪自尽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咸阳城。这消息,自然是从嬴政那里传出来的。
这样的结果,并不是赢扶苏期待的。如果嬴政不处置赵高,也恰恰从侧面印证着,他也不愿继续留韩非的性命。继续拿这件事做文章,最后只会弄得嬴政下不来台。
“射箭的要诀不在于力,拉弦时不可使出全身之力,”后苑里,响起一道沉稳有力的男中音。说话之人,穿着玄色儒服,头束玉冠,面色沉静。
淳于越,来自齐国滨海之地,其肤色自然和秦国人相比更为偏白。又一个温润君子。
安谧的清晨,露珠尚且还未完全消融,顽固的停留在碧叶之上,蜜蜂素来勤快,早已撸起袖子开工。帝国的继承人,又怎么能起的比蜜蜂晚?
赢扶苏扫了一眼淳于越,这个人,可是在历史上为了保护赢扶苏,顶撞过嬴政的人。算起来,他日后也会站在自己这条船上。不过,比起韩非,他还真的是差的远了。
教导太子,这无疑是让淳于越得知自己的名气和实力都得到了秦王的认可。只是,淳于越在感到荣誉的同时,也无疑感知到巨大的压力。因为,他察觉到,眼线这个少年,看似尚且年幼的躯体之下,若隐若现的则是一个成年人的心智。
赢扶苏无形之间表露出的身为太子的锐气和成人的心智,无疑会给淳于越巨大的心理压力。
压力归压力,自然奉命,那必须要尽力去教。
淳于越对赢扶苏的事迹,自然多多少少听过许多。都说池相教的极好,现下看来,太子也只是性情上是收敛了许多,只是这心性上……
未免太过浮躁。年仅十岁便如此心浮气躁,日后可怎么办。
“射御之术,究其根本,还是为了修身。殿下切莫心急。”说着,淳于越硬着头皮按住了赢扶苏的手腕,让扶苏不得已收回了自己的大半力道。
“修身?整日学这些没用的东西,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今日无风,青草地上留着两截断箭还有一串足履印记。没有多少人注意到,浓绿的草地之中,草尖上沾了几滴血。
淳于越滞在原地,他并无说错什么,可是现在他觉得自己的脸火辣辣的,似是狠狠被人扇了一巴掌。这周围都是戍卫,更别提那些守候在身边的侍女隐官。
太子跑了,他竟然连追都挪不动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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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苑,一身白衣忽然闯入,而后便消失了。几个戍卫见怪不怪,互相对视一眼,而后便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透过叶间的缝隙,点点阳光打落在赢扶苏的脸上。那身鲜红色宦服,在扶苏的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
嬴政喜欢赵高这把利剑和野狗,利用他撕咬自己的敌人。可是赵高也在利用嬴政去打压消灭威胁他的地位的人。在自己看来这是两个互相利用彼此的博弈,在嬴政眼中,确是完全由他主导。
可有嬴政自信能拴住这条狗也是正常的,他有千军万马,何须忌惮一个区区中车府令。
难不成,自己要苟到嬴政挂掉再去收拾赵高?
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与之。
才是上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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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见到赢扶苏的时候,他手中已缠了一圈白布。
“你受伤了。”
若不是郭安死缠着自己要包扎,他也不至于把自己的手裹成虾钳。“小事。”
“你过来。”
赢扶苏看到那身玄袍,嘴角浮上不屑。这个淳于越,居然找嬴政打小报告。
扶苏现下离嬴政足有十步之遥,可是听了这话,赢扶苏反而挪不动脚步。
“过来。”嬴政端坐着,脸色极其不好看。
担心嬴政的眉头拧断,赢扶苏这才一步一个脚印走了过去,却见嬴政并没有动手,心里又松了一口气。嬴政很高,即便现在他坐着,自己也不过刚超过他的头顶。
四目相对,扶苏一颗心砰砰砰的跳个不停。他自从亲政后,忙于政务,和自己的关系变得疏远了许多。像今日这般距离如此近,平常都是少有。
记忆里唯一一次家宴,也非常尴尬。赵姬和嬴政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话,扶苏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听见扒拉自己的米饭。母后倒是擅长应付这两个人,只是一顿饭吃下来,脸也僵了不少。
“可知道寡人为何叫你过来?”
“儒家讲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听起来头头是道,可是古往今来,又有哪一个君王是靠着这些立稳脚跟的。齐国倒是儒生诸多,想必齐王一定极擅儒家典籍,可是现在不过靠盐商之利苟延残喘。说什么仁义礼智信,其实都只是说给别人听,写给人看着玩玩罢了。儿臣是真的不懂,父王自己都不愿遵从这些,却让儿臣去学。”
“放肆!跪下!”
赢扶苏不惊不惧,挺直腰板,堂堂正正的又走回原地,距离嬴政十步之遥,然后妥妥当当的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看着这一幕,在场诸人无不看的目瞪口呆。
淳于越站在原地,低着头,面色发青。
赵高则眼中闪着笑意,不愧是能五岁就成为秦国太子的人。不过,以他对赢扶苏的了解,太子今日特地说这番话,绝对是有他的目的的。
盖聂则有些惊讶,殿下此言,将天下儒生都一杆子打死,怕是不太好。
樊於期则暗暗越发佩服赢扶苏,他十分赞同扶苏这番话。儒生靠着舌头就可以拜卿为相,这一点,他早就看不过去了。
“王上息怒,殿下不过年仅十岁,今日突然说出这些话来,也是情有可原的。”赵高知道,嬴政并不会惩罚太子,相反嬴政急需要一个台阶下。
阴阳怪气的,每次出了事,都是他跳出来为自己开脱。赢扶苏听了,侧过头,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淳于越也上前道,“王上,是下官无能,日后下官必定身体力行,务必劝导殿下修身立德。”
赵高微微抬眼看了一眼淳于越。修身立德。随即,赵高嘴角浮起一抹讥笑。
“你们都退下。”
大殿的门被阖上,室内的光线顿时暗了许多。
空荡荡的大殿里,现下只剩下嬴政和自己。
嬴政起身,自己去推开了一闪窗。金色的耀眼光芒一时间刺痛了嬴政的眼睛,显然是伏案批阅奏章太久的缘故。
“过来。”嬴政侧过身,盘腿坐下。
赢扶苏愣了两秒,还是走了过去,盘腿坐在嬴政对面。对着嬴政认真的目光,扶苏心想看来今日是免不了要被嬴政挫一顿。
“即便到了此时,也还是不肯向寡人低头认错。”
“儿臣无错,为何要认?”说出这句话时,赢扶苏脑海里闪过无数个可能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