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昱出得宫便往北穿北驰道而去,羽仪禁卫仍是在后面一径猛追,不一会儿,便到得鸡笼山下。阿宥远远望去,建平王都中旧第仍在,只是已经人去楼空,寂寥颓败,初秋午时,秋蝉鸣声聒噪,让人心绪纷乱。阿宥不禁感叹第一次经过此地还是与景蔼从京口带了阿宁归来,也是这般天气,似乎也是这般心绪,而四季流转,恰是一年已逝。阿宥摸摸怀里的芍药核桃,心里却莫名翻涌着悲喜交加,或为阿宁,或为皇后,或为自己?或者都不是……
刘昱在鸡笼山下盘旋片刻,尚未打定主意做什么,便问众人:“方才午时,要上哪里戏耍一番才好?”
但凡刘昱这么一问,羽仪禁卫们都是心里一惊,然后就得顺着刘昱的思路往人少的地方引,今日是七夕,列肆、街市上人肯定比往常多,就算不去闹市,也不能去那些市井巷陌,万一刘昱一时兴起要去谁家,人家这节日也过不好。
近日刘昱对羽仪禁卫也是颇有疑忌,所以众人也不敢随意言语。原本刘昱也是从宫中扫了兴头出来的,这半天无人发声更是怕惹刘昱不高兴,杨玉夫只得四下张望了张望,硬着头皮先开口道:“陛下,这鸡笼山上应有桃李瓜果应季熟了,莫若去登鸡笼山,摘些桃李瓜果戏耍如何?”
“是了,”张五儿补到:“若至夜间,这鸡笼山上有日观台,陛下正好可至日观台一赏牵牛织女……”
众人自然是觉得这些主意都好,只要拦着刘昱不往人多的地方去。但张五儿话音刚落,刘昱就不满意了:“亏你们想得出这馊主意!是想累死我还是想害死我?!这午后日头还烈着呢,让我日头下登山摘瓜果。还要等夜里在山顶日观台看牛郎织女,在哪里看不是一样!”想想也是,刘昱自来不喜欢这种游山玩水的文雅游戏,吃喝嫖赌、游猎打杀、歌舞升平那才是投其所好,杨玉夫大概近日也是被刘昱吓得转不过脑子了。
众人吓得又一阵沉默。可要是半天没有人接茬也是过不去,陈奉伯心下想从这鸡笼山过去便是玄武湖畔长堤,那里倒是荫凉,也无甚行人过客,先引了过去再说,便忙接着道:“陛下,果然这鸡笼山无甚意趣,莫若去长堤赛马,掷涂、赌跳,横竖那里无人,由着陛下尽兴方是最好。”
刘昱一听,这个主意倒还算是勉强合自己心意,便点了头,领着众人直奔长堤而去。到得长堤,刘昱先下了马,众人也都忙跟着下马。刘昱便去那堤边用手拾了块土坷垃,对准刚下了马还直立在旁的阿宥,狠狠地掷了出去。阿宥何尝玩过这等游戏,不知躲避,还傻站在那里,一下子被土坷垃砸中身上,全身都是泥,阿宥当场就愣了。刘昱却在那边高兴地哈哈大笑起来,拍着手道:“有趣有趣!”
杨玉夫见阿宥还傻站着,便给阿宥也递了个泥块过来对阿宥说:“你也掷一块。”阿宥接了却是不敢,杨玉夫又接着道:“不过游戏,但掷无妨,只是莫要认真掷了。”阿宥点了点头,便拿着杨玉夫递过来的泥块,做了个身势,却只往刘昱腿上掷去。刘昱看阿宥出手的瞬间便往旁边一闪,又将身旁的张五儿往泥块过来的方向一推,张五儿一时躲不及,正好被泥块砸中了肚子,张五儿喝一声:“阿宥,叫你掷!”便随手拾起个土块,要掷阿宥,阿宥这下明白过来,慌忙往杨玉夫身后一躲,杨玉夫身上又中了一块泥。刘昱在那头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这下混战就开始了,杨玉夫举着土块追着张五儿要打,张五儿又撞了陈奉伯,陈奉伯一个不稳便摔了一嘴泥。陈奉伯爬起身来,也去追张五儿,刘昱又忙推了杨万年上前作势要拦陈奉伯,于是陈奉伯就和杨万年撞了个满怀。杨万年忙用力把陈奉伯一把推开,陈奉伯一下不稳,又往后蹬蹬几脚退到了王天恩身上,重重的踩了王天恩的脚,王天恩当时抱着脚就跳起来骂骂咧咧。刘昱和众人都笑得直不起身,连少有笑容的阿宥,都忍不住拿手捂了嘴要笑。当然大家在这追打嬉闹的过程中都是格外小心,免得出手有了偏差,误伤到刘昱,那后果就难以预料了。这场混战的最后,便是以刘昱拿了泥要塞到阿宥的后颈项,阿宥跪地求饶告终。
众人便住了手,在堤边略洗了洗,又上马往光明亭去休息。刘昱在马上晃晃荡荡,转头向阿宥笑道:“那块泥应该糊在你额头的包上,长出个角,当真是牛郎了,只是往哪里会织女去!”众人听完,都看着阿宥意味深长地笑,阿宥只好低了头,心下苦笑,却暗想:“想不到一个帝王,都加了冠礼了,竟还能做这些戏耍。究竟是幸还是不幸?不过不知自己幼时可曾玩过……”
待到得光明亭,还不及下马,刘昱便又突然嬉笑着调转马头往羽仪禁卫马群里冲来,众人一时反应不过来,马群受了惊不住地乱蹬嘶鸣起来。幸而众人也都是身经百战,个个紧紧地勒住马,只怕万一马失了控,伤了别人不怕,伤了刘昱那就不知道后果如何了,若是小伤,可能刘昱一不开心,就对哪个羽仪禁卫下了手,若是大伤,从太后到朝臣百官只怕也是要对羽仪禁卫下手。众人顿时收敛心神,严阵以待,偏刘昱不肯放过众人,硬是要在湖边堤畔的软泥地里互相踩踏做耍。
杨玉夫想想还是觉得不妥,只能劝道:“陛下,臣斗胆进一言,在这堤畔的软泥里踩踏做耍,虽是有趣,但陛下为国之所望,臣下所虑皆是陛下安危,如若不慎有个闪失,臣等如何担当地起啊!”
刘昱听完便大不悦,一边喊道“就是你们这群胆小的废物”,一边拿马鞭直朝杨玉夫这边抽来,杨玉夫怕自己一动,马更是要受惊,只好在马上一动不动生生受了一鞭,登时从脸颊到颈脖,浮起一道一指多宽的血痕。众人见了皆是不忍,却也不敢再劝,只怕再劝,杨玉夫性命都要不保,只得小心翼翼,聚精会神,勒住马缰,左右逡巡,如临深履薄。众人的惶恐和马群的嘶鸣更是激起了刘昱的兴致,因此刘昱在马群里东奔西突,一会儿惊了这个的马,一会儿又挤了那个,羽仪禁卫个个在马上都是一身的冷汗。
突然刘昱抽了自己的马一鞭,马吃痛便要直奔杨玉夫的马而去,可是堤畔泥软,马便不能走得顺畅,也跑不快,踏了两步,马身一斜,便往杨万年的马踏去,杨万年未料及刘昱的马冲自己方向而来,便下意识地调转了马头,这一调转马头杨万年倒是不要紧了,却撞上了旁边张五儿的马,张五儿一时不及勒马,马往前走了两步,陷在泥里,拔不出腿,惊惧起来,前腿一软,便往前一跪,可怜张五儿在马上被这马一带,更是控制不住。阿宥在张五儿身后大惊,想要伸手去拽张五儿,却隔了一个马身的距离够不着,又怕自己的马也失控,不敢随意行动,就在这犹豫之间,张五儿已惊喝一声,连人带马直坠到湖里去。
阿宥大惊之下,也翻身下得马来,直站在烂泥里,伸手要去够湖里的张五儿。众人也都慌忙住了马。张五儿在湖里扑腾几下,也顾不得自己的马了,见阿宥伸着手,就要去拉阿宥的手往堤畔来。就在张五儿的手就要够到阿宥的手的一霎那,刘昱手上的鞭子一下子抽下来,把张五儿连手带人抽的一仰,又往湖里更深处卷了去。阿宥不及细想,情急之下喊了一声:“张大哥!”又将自己的上身往湖的方向送出去一些,欲要再去拉张五儿。众人怕阿宥也要滑到深水中,又怕刘昱凶性大发,皆不敢出声,离阿宥最近的陈奉伯便暗暗伸手先拽住了阿宥后背。
张五儿又扑腾了一番,往堤边游来,待要落了脚起身去抓阿宥的手,刘昱的鞭子又一下抽下来,又将张五儿的手抽开,张五儿又向后仰去。阿宥脑中“嗡”地一声,耳畔涌上了西池汩汩地水声,一阵一阵汹涌而来,阿宥的泪便止不住掉下来,猛地回头,眼中满是哀求,望着刘昱道:“陛下,我有赢数!陛下,求你!求你救一救张五儿!”
刘昱从不曾见阿宥这般哀求,连阿宥自己要死的时候也没见阿宥这个表情,刘昱拿着鞭子的手顿了顿,脸上转瞬又浮上一层冰霜,冷冷地对阿宥道:“他不值你那个赢数!”阿宥听完,浑身颤抖,直泣不成声地道:“陛下你允过我……我有赢数……”刘昱仍是冷冷地回道:“我也告诉过你,他不值你那个赢数!”
于是众人就这么无声悲怆地看着张五儿一次次游向堤畔,一次次又被刘昱用鞭子抽下去,直到最后一次,张五儿被抽回湖中,朝着刘昱地方向怒吼了一声,却听不清他到底吼了些什么,便被湖水吞没了,缓缓地,只有一个趴着的身影看似轻飘飘地浮在水面上。什么声息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