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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承诺这个东西,不是随便可以许下的啊

突然来到的阴雨天,窗帘上不像往常的清晨一样有清朗的阳光透进来,灰蒙蒙阴沉沉,以至于晓安在第一下睁开眼睛的时候,咕哝了一句“哦,天还没有大亮啊”,想翻个身再睡一觉。

这一翻就看到了周子殷的脸近在咫尺,息息相闻。

大脑完全来不及反应,身体立刻条件反射性地滚到了地上去。跌在木质地板上很响的一下,屁股疼得快要裂开。

记忆这才慢慢复苏。昨天晚上比她想象得要安稳一万倍。周子殷的枕头和被子味道好闻得要命,简直是最顶级的迷药,她好像是闭了闭眼就睡着了。当然这里面也有周子殷的功劳,一晚上他也安静得很。现在仍然睡得沉。

晓安摸着屁股爬起来,龇牙咧嘴忍着疼不发出声音,以免吵醒了床上的人。他的头陷在松软的枕头里,被子只盖到胸上,侧躺着手臂搁在被子外面,非常漂亮的手指,指尖隐隐有温润的光泽,像是那些专门去做手部保养的女生的手。但女生的手没有他的这么清冽,随便一搁,好像都是花开的姿势。

每次看到他的手,晓安就忍不住感叹这的确是一位少有的美少年。而拜他平素的行为所赐,看到脸反而直觉反应是“恶魔”、“阴险”、“牛郎”之类。

他脸上还是有点绯红,晓安轻轻伸手试了一下他额头的温度,还是有点烫。不过比起昨天吓人的高热已经好多了。手收回来的时候,他的脸跟着往前侧,像是依恋她掌心的温度,因而陷进枕头里。

他的手无意识地抓着枕头,“妈妈……”声音由枕头里闷闷地传出来,非常含糊非常轻。但在这样安静的清晨,晓安清清楚楚地听到了。

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好像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昨天中午她跟家里人吃饭的时候,他要出去抽烟。

说不清的滋味,心一下子变得柔软,柔软里面又裹着一团酸涩。晓安吐了一口长气,拍拍自己的脑门清理掉这些奇怪的情绪,轻手轻脚地出了回自己房间洗漱换衣服,再准备早餐。

一般情况下,晓安的清晨时间是这样安排的:先把米和水放进电饭锅,然后跑步出去买菜,回来时间刚刚好粥熟了。当然也有回来时粥糊了的时候,这时冰箱里有面包和黄油供应,还可以煎个鸡蛋。

今天冰箱里还有菜,就不用出去买了,早上练拳的功课也在屋子里解决。稀饭快好时晓安打了个蛋花放下去,又切了一把碎菜叶。正忙的时候好像听到周子殷房间里有动静,但是锅里咕嘟咕嘟响着没有听清。

“哐当”一下,周子殷的房门打开,周子殷一手撑着门,乌黑的眼睛里有一种很难言喻的慌乱。视线隔着客厅看到了她,“……你在这里,”他说着,力气忽然像是消失了似的,扶着墙在沙发上坐下,“过来。”

晓安盖上锅盖,给他倒了杯热水递过去,看他有气无力的样子,有点担心,“你还好吧?粥就快好了,你要不要先吃药?”

“你喂我?”

“好吧我喂你。”

于是他点点头,“倒酒。”

“喂,这个时候不应该喝酒吧?”

“没事。”周子殷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的样子像是浑身的骨头都给谁抽走了,“我难得病一次,怎样也该病久一点。”

晓安一边剥胶囊,“靠,你当生病是度假啊。”

“有人照顾的时候,就是。”

“切,等我把消息放出来,你的仰慕者们会把宿舍的门挤破吧?到时候你可以随便安排生病时间,一三五感冒,二四六发烧,星期天拉肚子,天天都会有人照顾。”一勺药水送到他嘴边,“满意了吧?”

“不是谁照顾我,我都会要的。”他皱着眉头喝下那口药,给自己喝了口酒,吐出一口气,望着她,“我已经很久没让人照顾过了。”

“这么说我该感谢你这么给我面子?”

“不用感谢,好好照顾我就行了。”

晓安翻了个白眼,丢下药去关掉电饭锅,青菜和蛋花煮久了就不好吃了。服侍大少爷吃完了药,再把粥盛出来。周子殷尝了一口,“哪本菜谱上学的?”

“老妈菜谱。我们家要是谁不舒服,我妈就会煮这粥,味道不错吧?”

“还行。”周子殷说,没告诉她其实他嘴里已经淡得尝不出味了,“……你妈会在这里待多久?”

“后天可能就要回去了。”

周子殷的筷子停了一下,“那你要不要出去跟她们聚聚?”

“没事啦。”虽然骨子里想得要命,晓安还是很豪气地挥挥手,“我怎么能丢下你这个病人?”

周子殷微微一笑,伸手揽过她的肩,额头抵着她的额头,温热的鼻息轻轻喷在她脸上,“晓安,我的晓安。”

“喂,不要乱叫。”周晓安很没志气地又烧红了脸,推开他,“快吃你的吧!”吃完了,问:“你能不能去上课?要不要再请假?”

“不如你请假陪我吧?”

“别开玩笑,我可是要拿成绩考大学的。”哪能老跟你们这些败家子混?晓安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出门。

周子殷说:“你应该加件毛衣。”

晓安看了看外面的绵绵阴雨,听话地加上了。一出门寒风袭来,秋冬终于在真正意义上降临这座南方城市。

“生病了啊。”一进教室,就受到女生们的包围,晓安费了好大劲才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然后解释周子殷的位置之所以空着的原因,并一一回答女生们连珠炮似的冒出来的问题,“至于什么病嘛,大概是感冒发烧之类吧……哦,不要紧,才烧到四十来度而已……没事,现在只是躺在床上起不来罢啦……他自己不要看医生,我有什么办法?”

然后第一堂课结束后,教室里的位置就空了大半。

然后502室会有很多的鲜花和礼品吧?

周晓安怡然地想。

那个家伙也会很爽吧。

也只是个像孩子一样喜欢用生病来吸引大人注意的人啊。

第一次觉得这家伙好像挺简单的。

但是没想到下节课的课余时间,一大堆鲜花和礼物堆到了她的面前。

“喂,你们干吗?”

“子殷殿不喜欢我们去他宿舍的。”周子殷亲卫队的女生们这样回答,“每次送东西都是托生活部的人送。”

“那你们去托啊,找我干什么?”话说出口,最后一个尾音在空气中打了个抖。

女生们甜甜的笑容给出了那个不幸的答案,“晓安同学你不就是生活部的吗?”

是的,她周晓安就是那传说中的只当过一天值就再也没有出现在生活部的部员。

等下来写退部申请书!

周晓安抱起沉重花束时这样决定。

驼着大堆东西出现在502室门前的时候,晓安已经没有办法空出手来敲门,只好用脚踹了几下。

但是里面没反应,很明显周子殷不熟悉这样的敲门方式。晓安只好放下东西再来换钥匙,门一开,就听到周子殷的声音。

真的只能听到“声音”,他在说什么,她一个字也听不懂。

第一感觉“哦,他们家方言”。

后来听着更像是英语语种的发音。

声音来自书房,那是周子殷很少涉足的地域,平时都是由晓安霸占着电脑。晓安不好打扰他聊天,但总得交代一下这些东西的来历,在客厅高声咳嗽了两声。

周子殷走出来,手机拿在手里,耳里塞在耳塞,脸上有淡淡的笑意,显然跟对方聊得正欢。看见是晓安,对那边说了一句什么,把耳塞拔下来。

“什么事?”他看了一下钟,“这个时候你应该在教室。”

“我也想好好在教室待着。”晓安把卡片递过去让他签名,“这是你的仰慕者们送的礼物,正好你闲得无聊,留着慢慢拆吧。”

“但是除了你,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我生病了吧?”

“是啊,这些是我替你募捐来的。快签啊,就要上课了老大。”

他拈着那卡片不动,看着她,“你喜欢她们这样?”

“应该是你喜欢她们这样吧?”晓安瞄着钟等不及了,“算啦中午我再拿——走先!”最后一个字消失,人已经在门外。

门背后挂着个小熊杂物套,因她关门力道摇晃不已。放在门边的一堆礼物盒里,最上面的那个被震得掉下来,落在最边上的花束上。

是嫩黄康乃馨加白色百合,兰草束成圈,碧绿地绕了一周。

他俯身从中间抽出一朵百合,放在鼻间轻轻闻了一下,站起身来的时候,把耳塞重新塞进耳朵里。

那边的人还在,“有了新朋友?”

“嗯。”

“怎么样?”

“和你不一样。”

那边笑了起来。

爷爷打来电话的时候,晓安刚下第四节课,左脚还没有迈出教室,声音就在耳边响起:“少爷吃药了吗?”

“吃啦。”

那边舒了一大口气,“你出来一下,到门卫室来。”

呃?

晓安还是第一次知道门卫室不单单只有值班室。里面还有工作室和休息室以及一个简单的接待室。爷爷一路领着她进去,门开之后,看到周先生坐在里面,身后站着陈管家。

这阵仗让晓安的脚步稍稍顿了顿。

“晓安,坐。”周先生说。

晓安就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爷爷顶了顶她的胳膊,她才想起应该打招呼,站起来说了声“周先生好”。

然后有点不自在地坐下。

不要告诉她周子殷真的有什么大病,所以劳动这些人出现在这里。

可是周先生偏偏不开口,坐在那里静静抽烟。接待室的窗帘没有拉开,一缕烟雾袅袅地升起来,周先生的脸隐在后面。

屋子里安静得出奇,爷爷和陈管家像是没有呼吸的摆设。

手机铃声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响了起来,把晓安吓一跳,正要接,爷爷摆了摆手,“不要让少爷知道我们来。”

“哦。”

晓安一头雾水地答应着,按键一开就传来周子殷略为低沉的声音:“你在哪里?”

“干吗?”

“为什么还不回来?”

“我上厕所,一会儿回来。”

那边没了声音,顿了顿,“快点。”

“呐,你们有什么事也快点吧。”这样安静和严肃的气氛真让她觉得头上压了几斤重担,晓安把手机塞进口袋,“我要去晚了,那家伙可不会给我好脸色看。”

爷爷喝:“怎么说话的——”

“子殷很久没生病了,”周先生忽然开口,“也很久没有吃药。”

“意思是说那家伙身体好得很?”晓安诧异地睁大眼,“那他怎么淋了点雨就不行了?”

周先生没回答,反问:“他后面还泡了冰水?”

晓安点点头。

周先生又抽起了烟。晓安忍不住把视线调到钟上,手指放在口袋里,也许过不了两分钟,周子殷的催命电话又会来。

好在这次周先生吐出一口气就把烟掐了,“晓安,你坐近一点。”

晓安坐到他身边去,头一次这样近看他,论五官周子殷跟他并不相像,周子殷可能还是像妈妈更多一些吧。

周先生道:“子殷最后一次这样生病,还是十年前。那时候他母亲还在。”他几若不闻地叹了一口气,“也只有在他妈妈还在的时候,他才会这样。”

晓安听不太明白,但这个时候手机又响了。周先生站了起来,“晓安,你去吧。好好照顾他,我不会亏待你。”

晓安说了句“没什么,这是应该的”转身就准备跑,陈管家送她出来。所谓“送”,其实是在后面跟着小步跑,“等一等!”晓安的速度让年纪已经不轻的陈管家气喘吁吁。

“星期五老爷五十岁生日,”这陈管家端一定练过吐纳之法,喘着气还能吐字这样清晰,“尽量把少爷带来。如果少爷不来,你就自己来。”

“我爷爷要是知道我扔下雇主不管会宰了我——”

“你爷爷那头有我。”陈管家一拍她的肩,“快去吧,少爷脾气不好。”

岂止是脾气不好,晓安踏进502室的时候,周子殷的脸色已经很难看,“干什么去了?”

“咳,不是说了吗?”

“你不是一直不愿上公用卫生间的吗?”

“这次憋不住了。”晓安抚额,“咳咳,昨天泡了冰水,今天拉肚子了。”

“真的?”

“当然是真的。”一面信誓旦旦地说着,一面赶紧假装忙碌闪进厨房,在周子殷面前撒谎是需要功力的,反正至今她是没有成功过。

但是生病好像真的会影响一个人的智商,正当她捋起袖子准备淘米的时候,周子殷说:“那就别做饭了。我们叫东西吃。”他示意她在身边坐下,然后整个人轻轻靠在她身上,拿起电话点餐。

仍然感觉得到他身上的热度,虽然比昨天已经退了些。晓安说:“还是去打针吧,会快一点。”

“为什么要快一点?”周子殷说着,给自己倒了杯酒,懒洋洋地靠着她,“这样不挺好吗?”

“是啊是啊,不用上课又可以收礼物。”晓安吐出一口气,眼睛扫了一圈,没见着上午送来的慰问品的影子,“嘿嘿,藏到哪里了?”

周子殷没说话,喝了口酒。头搁在她的肩上,从这个角度她看见他漆黑的头发,底下是光洁的额头,然后睫毛一闪一闪,但看不到了的表情,只从他颊边敛开的肌肤上感觉出他在微笑。她用肩头顶了顶他,“开心吧?”

“你这叫借花献佛?”

“啊?”

“为什么你不送东西给我?”

“切,我又没钱。”

“你不是拿到筹码了吗?”

啊,晓安的脑袋激灵一下,慢慢地低下头去看了看他的表情——他的嘴角微微噙着笑,眼睛仍然是水融融地。她摸出手机,调到计算器的功能,喃喃开始计算:“我烧了XX天的饭,一天算XXX块钱,到今天为止一共XXXX,总共欠你XXXXX,那么就是XXXX。”

周子殷抬起头来,“干什么?”

“还你钱。”

不管这家伙还有什么鬼主意等着她,有筹码还要受人奴役的感觉实在太糟糕啦,何况欠人的手短又嘴软,还债才是硬道理!

尤其这个时候他的心情看上去不错,啊,未必转得起什么恶魔念头咧。

周晓安你真是又长进了!

“……如果我说不用还呢?”

“呃?”周晓安猛然抬头,又瞬即清醒,“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周子殷“哧”地轻笑了一下,“是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这样吧,你用这些钱替我买一件东西,就要这个价,一分不许多,一分不许少。”

连收钱都要换着花样磨人,真是枉她周晓安那么细心地照顾他。不过她早应该知道,周子殷这个人,良心早就飞到外太空了啊。

现在剩下的就是随便找个人换筹码,吃完午饭打发了大少爷吃药,药效上来周子殷有点犯困,他去午睡晓安就去宋呈林的宿舍串门。

宋呈林身上没那么多现金,两人去楼下的提款机取。宋呈林说起明年春天省赛的事,晓安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去练球了,但鉴于她的功劳和成绩,宋呈林只说了一声:“我们排了新队形,你抽个时候来练练。”

“没问题。”提款机前晓安数钱数到手发软,“不过这两天不行,周子殷病了。”

宋呈林看了她一眼没说话,但他的表情让晓安眯了眯眼,“喂,你那什么眼神?”

“你们真的……咳……没什么。”

“什么啊?”

“算啦算啦这是你的隐私。”

他越这样晓安反而越想知道,“你不说我不去练球了哦。”

宋呈林被抓住命脉,硬着头皮,“那个……有人说,你们,你们……咳,是那个关系……”

“什么关系?”晓安紧张起来,难道有人知道他和周子殷的真实关系?

“那个,那个,情侣关系……”

“我跟周子殷?”晓安的脑筋和面部神经一起僵硬了三秒钟,起先是“靠我怎么会喜欢那种男生”,“他怎么会喜欢我”,到最后才是“不对啊,我现在是男生啊”,“哈哈哈……”她捂着肚子笑了起来,“神咧,这是哪个天才说的?”

“呼,我就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本来挂了一头汗正准备开溜的宋呈林松了一大口气,“我们学校的女生们就爱传这些,不过虽然也传过好多对,可是你们俩确实太形影不离了,搞得我都差点误会。”看到晓安跟周子殷在一起就不敢提练球的事——每当他提到“球”字,周子殷那双漂亮得像女生一样的眼睛里,总会射来一丝让人头皮发麻的光。

“我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晓安感慨地总结着。可是感慨的表情维持不到半秒钟,她又一次笑得弯下腰去,因为脑子里乱转着“如果真的是情侣的话,是该周晓安搂周子殷的腰还是周子殷搂周晓安的腰呢”?

怎么想都非常别扭吧?

总之明道的女生们真是超乎她想象的强悍。

周子殷偏偏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没等他开口——当然用脚指头想也知道他开口就是问“你在哪里”——晓安一面向宋呈林挥了下手一面迈着长腿向楼梯冲,一面对着电话,“喂,周子殷,哈哈,哈哈,我有个笑话要跟你讲。”

“那么快点。”那边的声音低沉略带沙哑,估计刚睡醒。

晓安回到502室,才发现他还躺在床上。因为多了一床被子的缘故,床上显得特别凌乱,半躺在枕上的周子殷也特别像睡美人。因为发烧的原因,脸上红扑扑,眼睛水汪汪。

这样的一幕让晓安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那样的谣言会诞生,而且,哈哈,也可以肯定,在女生们的幻想里,当然是她周晓安搂着美人儿周子殷的腰啦!

“有什么好笑的事?”

周子殷问,声音仍然低低的,像是比电话里还要沙哑一些。

脸色好像也比吃饭时更红一些。

晓安却已经没有了开玩笑的心情,走过去伸手探他额头的温度,在触及他的额头之前,手腕被周子殷握住,“说了多少次,不是这样的……”

明明已经是有气无力,还带着不悦。

“哦是,用体温计更准确一点——”

头还没有回转之前,周子殷的另一只手绕上了她的脖子,两手微微用力,把她拉下去。明明是完全可以抗拒的力道,像让人像沉溺似的无力挣扎。额头抵上了他的额头,惊人的热度传上来之前,先是灼热的鼻息。

“怎么会这样?”

明明中午的时候还已经降下来了。

“我很困,但是睡不着。”握着晓安手腕的手,绕到了她的脖子上,变成了异常亲密的拥抱。他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鼻间呼吸到清冽的味道,混合着阳光和水汽,像是初春时候细雨下滋滋生长的嫩草的气息,这气息让人觉得灼热都会清凉下来,“陪我一起睡,晓安。”

“去打针。”晓安断然拒绝他,把搭在自己身上的两条胳膊拉下来,“这样反复最厉害,我一个小学同学就是这样烧成肺炎的。”

“我不去。”周子殷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眸子那样黑,那样认真,中间一簇固执的光。她一定会拖他去的吧。他知道。

隐隐的笑意爬上嘴角。

可是,周晓安,你怎么让我去呢?

“……我只想睡一觉。”顿了顿,他疲倦地闭上眼睛,“你陪我。”

晓安咬牙切齿地瞪着他。

如果她会点穴就好了,点了他的穴道直接扛他去医务室。如果他不是雇主就好了,一个手刀切下去,打昏他也不会有人扣工资。如果他真是小孩就好了,给个糖给个玩具没准就能搞定——

呃?

“周子殷……”晓安慢慢地开口,“要是你去打针的话,我以后都睡这里。”

周子殷的眼睛蓦地睁开。一道流光从眸子里划过,整张面庞像是被什么照亮。

“好。”

他答应得干脆极了,让晓安忍不住怀疑他其实等这句话很久了。

医生和药水都是伟大的,当晚周子殷的烧就退了下去。

睡觉前晓安躲进自己的卫生间里打电话跟爷爷汇报这一情况——当然把陪睡一节隐去不提。

电话还没有完全挂上,周子殷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他已经换上了睡衣,抱着自己的枕头,“怎么这么慢?”

“你平时不是要十二点才睡的吗?”

“病人应该早点睡,你不知道吗?”

“……”

如果忘记自己是一个女生的事实——喂我说这真的能忘记吗——跟周子殷睡一起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的睡相比她好,睡着了就安安静静,脸深深埋进枕头里,连被子都不会踢一下。

但他睡不着就比较烦。

晓安闭着眼睛大概五分钟,呼吸已经调匀到快要进入睡眠状态,正半梦半醒间,忽然感觉到有人轻轻动了动她的头发。

“啪!”反射性地,她拍回了那只手,力道之大险些把周子殷推下床去,周子殷揉着手腕吃了一惊,灯已经关了,室内昏暗,“周晓安,你不是梦游吧?”

“我睡着了你别碰我,”晓安心有余悸地摸了摸头发,“我爷爷小时候训练我,老趁我睡着了把我头发跟床柱绑在一起。”

如果睡得太熟,第二天一早头发就要扯掉一把。

后来为了对付这一招,她去剪了短头发。结果更凄惨,爷爷改往她头发上抹煤灰。

总之那一段宛如炼狱一般不堪回首的岁月啊,造就了她今天一只蚂蚁爬过也会“铮”的一声惊动的警觉。

周子殷沉默半晌,“什么时候开始的?”

“好早了,”晓安打了个哈欠,拉过被子继续睡,“我从记事起就被那老头用各种各样的办法折腾……好了睡吧周子殷……”

不到五分钟,她又重新睡着了。

黑暗中有她匀长的呼吸。

像某种音律。

像很小的时候,睡在母亲的身边。

“晚安,”寂静的屋子,周子殷对着黑暗中的她说,声音很轻,“睡个好觉。”

做个好梦。

早上。

周子殷照例起得比晓安晚,但比起平常还算稍微早了点,起码赶上了一起吃早饭。

晓安喜滋滋地想着“等买到东西以后就可以光明正大地不用再烧饭了”,食堂里那些五花八门的早点她早就流了一地口水,也许可以抽出点时间去踢球……忽然看见周子殷看她,“干什么?”

“昨天做好梦了?”

“我睡觉从不做梦。嘿,倒是你,早上一定做美梦了吧?我起床的时候,”她比划了一下自己的嘴角,“你这里是翘着的。”

周子殷笑了一下,算是默认。

“会做梦真好啊,我初中时候有个同桌,她说她每天晚上的梦都像小说一样精彩,每天早上都来讲给我听。”

“我只有在睡得很好的时候,才会做好梦……”周子殷说,“我好像很久没有睡得像这两天一样好了。”

“那么感谢我吧。”

走廊外,仍然是细雨蒙蒙的天气。南方的秋天,很多时候和春天相差不大,这样的雨,一下多半就要三五天,一星期,气温就在雨丝中迅速降下来,树叶落了大片,园艺工人穿着雨衣在清扫。

还没有达到教室之前,“因病缺课一天”的周子殷就受到了无数的关爱和欢迎——真的只有“一天”而已吧,这家伙并没有消失一年吧?但是涌上来的人群就好像是十年没有见到亲儿的父母,场面只能用“涕泪横流”来形容。

课间的时候,晓安出来透口气,雨仍然没有停,气维持在十一二度左右。大家都在外套里面加了薄毛衣,有些怕冷的女生甚至穿上了冬天的厚外套制服,晓安只加了一件毛背心,鸡心领口比较低,细长的领带衬在里面,外套也没有扣,靠在栏杆上的样子像雨天里的树苗一样清润挺拔。

在这样的“男生”面前,跟在后面走出来的女生要深吸一口气才能保证自己能完成使命,“晓安同学,……子殷同学是第三次了吧?”

周晓安摸不着头脑,“啊”了一声。

“而且这次好像比上次晚了一分钟还没出来,”女生看上去好紧张,“晓安同学你、你、你是不是应该去看看?”

周晓安再一次歪了歪脑袋,几百年前她就已经知道自己没办法和这些千金小姐们沟通,但真的没有想到双方的思维距离相差这样大,“你说什么?”

“子殷殿很明显不舒服啦!”旁边一直观望情况的周子殷亲卫队成员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你应该去看看啊!”

“他上厕所我去看什么?”

开什么玩笑,她自己要上厕所,都是一路飞奔回宿舍解决的呢,虽然她全身上下看起来确实没有半寸像女生,但也不要因此去参观男生大小便吧?!

“可是子殷殿今天的脸色很难看啊!”

“你泡个冰水澡试试。”再一边喝药一边喝酒试试,喝完药和酒再喝一大碗葱姜汤试试,然后再用酒送药试试,不拉肚子才怪呢。

女生们怒视周晓安,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朽木不可雕”、“恨铁不成钢”等等大字。幸好这个时候周子殷走了过来,于是女生们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晓安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回去写她那份退部申请书。

这已经是第四份了。

在前三份上,晓安把她所能用上的诚恳词汇都放了上去,生活部部长还是笑眯眯地把它退了回来,“晓安同学你很好啊。”

看来这一份她要改变风格,直接写上“我告诉你,就算你不准我退部,我也不准备参加任何部里的活动了。”当然还要再加上一句,“而且你不许记我的学分。”

要是在自己的学校,晓安早就扔下申请书不管啦。而且原来的学校才没有这样留着人不放的社团咧。可是该死的明道偏偏规定部长有权扣部员的学分。

要命的学分啊。

周晓安写得头发都掉了一把。旁边貌似起了不小的骚动,也没空注意,等上课铃响,她注意到身边情况的时候,吓了一跳, “喂不要乱坐位置。”

新同桌向她微微一笑,“从今以后这就是我的位置。”

原本应该坐在周晓安身边的女生,已经换到了周子殷的位置,周围的女生向她大大地竖起拇指,她自己也激动得满脸通红,好像做了什么很了不得的事。

“喂,你一靠近我她们就眼冒绿光。你再坐到我身边她们会吃了我。”

周子殷仍然笑得温柔和气,长发柔顺,垂地颊边,即使脸色有点病态的苍白,眼眸却是温润生光,“不好吗?”

在这样笑容下,好像……再不好的事,也会变成——“……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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