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天的大晴天,跟着的一场大雪还是落了下来,从凌晨开始这雪就飘飘扬扬地纷飞着,到葬礼开始,雪不见小,反而越下越大,仿佛整个世界都被雪塞满,堵得人眼前一片模糊不清。
祁家老太爷难得在大雪天起了个大早,穿上新备的祭服,带着几个子侄便赶去了齐王府。
刚到门口,便见王府二少爷祈云熙已等在门口,看到来人,忙上前见礼:“三叔公,今日要辛苦您了。”
三叔公精神矍铄,抚着下颌灰白的胡须,看着小辈稳重的举止,满意的点了点头。
身后几人也一一还礼,长辈还好,点个头就可以了,同辈却都认真拱手还礼,半点不敢怠慢,毕竟眼前这位虽还年少,却也是板上钉钉的未来齐王爷。
三叔公与齐王爷已逝的父亲乃是亲兄弟,更是如今族中辈分最高的长辈。祈氏一族传承虽久,却代代人丁单薄,是以族中有资格参加葬礼的族人并不多,而身为嫡支的齐王府一脉更是只剩下了祈云熙一人。即便如此,因为族中严厉的族规,旁支众人并不敢对王府家产动什么歪心思,顶多在些细枝末节上多占些便宜罢了。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一行人不敢耽搁,疾步走向祠堂,一路上祈云川就听着三叔公喋喋不休的叮嘱着二弟。
祈云川很喜欢这位长辈,因为在他被诊出心疾后,所有人都将他当玻璃人一样对待,只有三叔公还拿他当普通的小辈,父亲公务繁忙,教导弟弟一个已是吃力,母亲又心疼他身体虚弱,只求让他舒心自在,所以他所会的许多东西都是三叔公教导的。
“云熙,你年龄尚小,不着急袭爵,多在军营里磨练磨练……等过了这几年再说。”祈云熙有些疑惑,三叔公却岔开了话,“听说太子给府里递了帖子?”
“是,太子好似在京中呆了有些日子了,如今皇上与太上皇皆不在京中,他倒成了身份最高的了。”祈云熙不甚在意地说了几句。
“若是……若是太子提及虎符,你莫要着急,先虚以委蛇,再来寻我商量对策。”老人犹豫地开口,不顾祈云熙惊愕又疑惑的目光,继续说,“你父亲的死不太对劲……现在就看我祈家的虎符最终会落到哪方手上了。”
老人眼中满是睿智,祈云熙却已惊得说不出话来。
祈云川淡淡的笑了,三叔公不愧是三叔公,有他老人家看顾着,齐王府,安矣!
……
李豫离开酒楼,回府换了身衣裳,便骑马去了齐王府。
到了门口,随手将手中的马鞭扔给身后侍从,便面带哀戚之色走进了王府,随着引路的小厮往祠堂去。走到半路,便见祈云熙迎面疾步走来,老远便听见他说:“太子殿下大驾光临,怎不提前知会一声,也好让臣迎接。”
“今日本宫以晚辈身份前来,毋须那些繁文缛节。”李豫叹了口气,似是极真诚地看着他说,“齐王爷不仅是我大唐百战将军,亦是本宫极敬重的长辈,恰好近日本宫身在京城,便来吊唁一番。”
祈云熙拱手低头,似是对这番话极为感动,恭声说:“臣替家父多谢殿下夸赞。”
李豫满意地点头,祈云川却在暗处冷笑,该说不愧是太子吗,即便已猜出他目的不纯,也看不出破绽。
……
祠堂。
三叔公正表情肃穆地站在堂中央,朗声念诵祭文,祈云熙一到这儿,便赶忙跪到小辈中间,而李豫则站在一旁观礼。
良久,礼毕,客人留在府中,亲族则抚着棺木往城外祖坟走去。
朱雀正街。
一支穿着孝服、奏着哀乐的队伍走过,留下满地的纸钱,那惨白的颜色,与今日漫天飘洒不息的雪花融为一体,就仿佛雪花也是洒下的纸钱,为一代忠臣开路。
祈云川随着自己的棺木,来到祖坟。
祈氏一族身为开国功臣的家族,地位极高,这祖坟风水自然也极好,山水相会,藏风聚气,仅仅比皇家陵园差之一筹罢了。
……
祈云川看着自己的棺木逐渐被泥土覆盖,一点也不想回到棺中,幸而今天是个大雪天,不见阳光。
新坟落成,一道枷锁也随之落到了祈云川身上。
很快,葬礼结束,族人们开始返回,祈云川想要跟着他们,却被那枷锁死死束缚住,他苦笑一声,留在了祖坟。
……
悠悠时光如水,转眼即过。
祈云川日复一日地飘荡在偌大的墓地,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还没有消散,只是胸间似有一股郁气,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
刚开始,母亲身体尚还康健时,逢年过节就来看望他和父亲,有时是独自前来,有时有二弟陪着,后来二弟来的渐渐少了,换成了一个清秀温柔的女子,应该是弟妹吧。
母亲说二弟最终还是将虎符交给了李豫,自己在禁卫军军营里拼命地训练着。
母亲说二弟成亲了,妻子是她相看了许久的,出身不算高,但二弟很喜欢。
母亲说二弟孤身离开京城去了边关,凭借武艺做了个小伍长。
母亲说二弟用一次次从生死间夺来的军功当了将军,她很心疼也很欣慰。
母亲说二弟的孩子快要出生了,然后他就可以承袭爵位,她放心了。
他看着母亲一点点老去,乌黑的长发渐渐被风霜覆盖,但依然每个节日都没有忘了他们父子俩,他习惯了在每年这个时候都能看见母亲,直到有一年,他没有等到母亲……他知道,母亲病了。
后来,依然是在一个大雪天,族人们挖开了父亲的墓,放入了另一个棺木。他知道,母亲死了。
那一年,二弟的孩子出生了。
之后许多年,都只有在清明或是葬礼上,他才能一次性看见许多人。
他参加了许多次族人的葬礼。三叔公去世时,正好是李豫在位第十年,曾经自诩英明的人,君临天下的时间久了,也不可避免开始昏庸。
那一次他依然没有看到同他一样的鬼魂,他开始感到孤独。
齐王府的兴盛似乎在齐云熙的手中达到了顶峰,祭品一年比一年丰盛。祈云熙在年老放权之后,偶尔会来这里找他说说话,说他没有辜负父兄的期望,说他让突厥人看到他的将旗就闻风丧胆,说……
这一年,这里又进行了一场葬礼,前所未有的盛大,他知道,二弟,最后一个他熟悉的人,也死了,可他依然没有看到同他一样的鬼魂。
他感到越来越孤独。
时间悄无声息地流淌着,他的记忆也越来越模糊。
他无法离开这里,便无聊地往地底钻。泥土似乎对鬼魂也有阻碍,他钻的很吃力,但不知为何没有放弃,冥冥中似乎有个声音告诉他,这下面有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不知有过了多久,在某一天,他惊喜地发现了一根泛着紫意的羽箭,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微的光。而更让他惊喜的是,他竟然可以碰到这羽箭。
他欣喜的将羽箭拿到地面上,小心翼翼地不让来这的人看到它,虽然它也不是普通人能看到的。
此后很久,他都没有再觉得孤独。他开始翻看陪葬中的书籍,虽然他碰不到,但是羽箭可以。他沉浸在书中,忘了今是何时,忘了身处何地,忘了名姓过往……
春去秋来,祖坟中的祭品越来越差,前来祭拜的人越来越少,祖坟曾经辉煌的建筑越来越破败……
祈云川终于抬起头,眼前最后一本书也腐朽成灰,他感到疲倦,从灵魂深处蔓延出的疲倦。他缓缓闭上了双眼,任由意识沉入黑暗。
没有人看到,一个虚弱得仿佛快要消散的灵魂手中的一根羽箭突然光芒大放,光芒中隐约可见另一个更加瑰丽的世界。
一个声音似是从天外飘来:“执着千年,平白将元神消耗至此,何苦来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