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登山者们继续沿着谷地行走，周围的地形一如昨日，只是植物越来越少，溪流藏身在乱石下面，时隐时现，有时很长一段都见不到它的踪迹。
“我们得带足水。”中午休息时，靖翰提醒大家，“我担心再往上就没有水源了。”
“不是有雪吗？”冬白不解地指指不远处一块巨石下面的残雪，“雪化了就是水啊。”
“靖翰担心找不到木头生火。”晨锋帮着解释了一句，这里到处都能看到残雪，有时还能看到碎冰，只是树木越来越少，有时要隔很远才能看到零星几颗树。
他们在这里休息，饮食，出发前将身上的水壶灌满；再次上路，坡度渐渐高起来，那条溪流彻底消失在乱石下；风刮一阵又歇一阵，温度下降的很快，稍停下来一会儿，就感觉冻手冻脸。
博朗峰几乎肉眼可见地在接近，这时候他们已经可以看见峰上的细微之处，雪线就在他们微微仰头的方向上，将巍峨的山峰分割为黑白分明的两部分；白云就在山峰前方飘动，犹如面纱，不时有雪尘被风扬起来，消失在空中。
傍晚时，他们很幸运地在避风处寻到一处山体凹进去的地方，按照冬白的建议，他们没有动用水壶中的存水，而是收集了一些冰块，化水煮食。
吃完东西他们就进帐篷休息了，没有安排人值夜，大家都觉得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不会有动物袭击他们。
第二天他们很早就起身上路，随着坡度渐渐陡起来，行走越来越费力气，有些险峻的地方，他们得相互援手才能爬上去，每当这时，靖翰就嘲笑晨锋当时的莽撞。
宿营后，他们在半山上的石缝中找到了一颗松树，靖翰和晨锋化了很大力气才把它砍倒拖回营地；这周围倒不缺水源，大大小小的冰块随处可见，随便捡一颗，就够他们三个饮用了。
这颗拖回来的小松树也就将将一人高，但足够他们化冰煮食了，一大碗热乎乎的肉粥进肚，三个在寒风中走了一天的少年都感觉像是脱胎换骨了一番，长这么大都没这么舒服地吃过东西；饭后，靖翰把一蓬松针扔到锅里煮松针水喝，据说这松针水能像蔬菜一样防止人生病。
晨锋不怎么相信靖翰的说法，但也没心情跟他争执，在这寒冷的山中，任何带着温度的东西都是千金难求。
早晨出发时，他们把剩下的木材分开背上了，大家都很清楚，再往上，可能很难再找到燃料了。
一路向上，地形渐渐有了变化，他们不再只是在谷底行走，有时要爬上垭口，或者翻过低矮的山峰，他们不担心迷路，博朗峰就是一个最醒目的路标，反正只要向着博朗峰前进就好了，周围的地貌也单调，就是连绵不绝的石块石阶石壁石山，连颗遮挡视线的树木都没有，更别提水流了。
三个人都有点侥幸，连着这几天都是晴天，风也不太大，如果下雨或者下雪，或者刮大风，行路的难度至少得增加一倍。
当又一次费力地攀上一道垭口时，三个人都被不远处的奇异景致惊住了。
“冰川。”
出发前，璋钺找的那个老兵只是简略地说冰川就是冻住的河流，三个人谁都没想到冰川如此巨大。
眼前的冰川从两峰夹峙的谷地中流泻出来，在不远处戛然而止；它的宽度至少有三个塞瑟河那么宽，厚厚的冰层差不多有四层楼那么高；冰体晶莹剔透，带着淡淡的蓝色，但如果仔细看，又觉得还带着些淡绿色；它的表面冰峰林立，沟壑纵横，估计很难在上面行走，有些地方被大片的积雪覆盖，在阳光下反射着白光。
三个人背着行囊向冰川走过去，越是靠近，越是感觉到冰川的宏大，反衬出自身的渺小，当他们走到那巨大的冰壁前时，心里面不由自主地被敬畏填满。
这冰川并不是浑然一体，有裂缝，有孔洞，有个地方巨大的冰体拱起来，形成一个大洞，就像一张张开的大嘴。
“进去看看。”靖翰怂恿两个同伴。
三个人小心地鱼贯走进那洞口，里面的空间比洞口还大，而且洞穴深处有光。
巨大的冰体横跨头顶，至少有两层楼那么高，洞穴的深处有几处明亮的地方，那亮光在冰晶内部折射，显露出冰体表面那些复杂的纹理，地面是黑色的岩石，散落着晶莹剔透的冰块，这一处冰洞犹如一处瑰丽的宫殿，地面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冰块不妨视作家具和摆饰。
三个人都被这自然的奇景惊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在远处看的时候，冰体的透明中透出淡淡的蓝绿色，在这近处，绿色消失了，只剩下纯粹的蓝，横跨头顶的淡蓝色天幕，冰体里面透着蓝幽幽的光。
“我们晚上在这儿过夜吧。”晨锋像梦游一样提出自己的建议，他不舍得把眼睛从那美丽的冰晶上移开，在这一刻，他觉得这一路上的所有辛苦都得到了报偿。
这确实是一处很好的宿营地，因为背风的关系，洞里几乎没有风，要比外面温暖很多，至于头顶这些冰块会不会砸下来？嗯，估计一万年以后会。
冰川旁边的山脚下长着大片的低矮灌木，有着暗红色的枝干和叶片，整整齐齐簇拥在一起，晨锋和靖翰收集了不少回来，这些灌木不大容易点燃，可一旦烧着了，就很耐烧。
吃过晚饭，三个人什么都不想做，也没人想说话，就是抱着滚烫的松针茶欣赏光影的美景；后来洞口外的天色暗淡下来，洞穴深处的亮光渐渐消失，身前的这一簇跳动的火苗就成了整个世界的光源。
晨锋突然想到在下竹坳村时，村长琨陆不理解人们为什么要来博朗峰冒险，在他看来这就是活腻了寻死，说这事的时候语气中还有些难以抑制的愤怒；他的愤怒现在晨锋懂了，他哥哥去给登山者做向导，结果一去不返；但登山者为什么要前赴后继地来这里冒险？
晨锋自己当时只是一番意气，为了他，他的两个兄弟慨然相随；这些天走过大半的路程，有时候晨锋也隐隐有些后悔，觉得不该把自己的兄弟带到这生死难料的旅程中，他现在已经完全看清了，这一次登山，真的是行走在生与死的边缘。
但此刻，置身在这鬼斧神工的冰洞中，火光的每一次摇曳，都在周围的冰壁上幻化出绮丽的光影，晨锋想到白天时第一眼看到这庞大的冰川，想到在那个小山丘上看见博朗峰上的雪雾扶摇而起，晨锋突然就理解了那些无惧生死的登山者。
自然的美景就在这里，登山，其实不需要理由。
外面起风了，洞口外面传来呜呜的声音，冰洞深处也传来奇异的声响，就像锣鼓铙钹齐鸣，又有一百个乐手吟唱，那奇异的歌声时强时弱，晨锋他们三个就在这歌声中沉入梦乡。
晨锋突然从睡梦中醒来，当神智回归，他意识到外面的风停了，周围一片安静。
冬白和靖翰还在沉睡，呼吸声此起彼伏，像两个孩子；晨锋觉得自己已经睡足了，就小心地坐起来，穿上鞋子，解开帐篷口的绳绊，从帐篷里出来。
帐篷外的火堆已经灭了，周围一片黑暗，只有洞口有些光亮，透过洞口能看见天上繁密的星星。
晨锋一出洞口，立即就看见那两只白豹。
两只豹子就在洞口外不远处，看见晨锋，它们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譬如惊恐、紧张或者敌对的态度，它们就只是随便看了看晨锋，然后就转身给他个屁股，好像大家已经是熟到不需要打招呼的老朋友了。
两只豹子一大一小，晨锋能确定这就是上次见过的那两只。
晨锋有些诧然，从前天傍晚在溪边初见，这两天他们至少走出了六七十里路，这两只豹子一路追踪，所为何来？
晨锋决定要试一试；他先是伸手握住耳后的剑柄，把剑轻轻拔出一截又放回去，这边太冷，他担心剑冻在剑鞘里面；他又摸摸晴雪的刀柄，然后迈步向两只豹子走去。
他走的很慢，但目标明确，开始时两只豹子毫无反应，等他靠近到十米左右时，豹子明显警惕起来，转身盯着他。
他停下来，左手扶住晴雪的刀柄，如果对方是人类就好判断得多，现在他只能从身形的细微动作以及眼神揣测对方的动机，至于豹子的眼神与人类是不是相同？谁知道，至少对面这两只动物还没有表现出敌意。
双方在僵持，都在等着对方的下一步，晨锋慢慢抬起手，将背后的长剑微微拔出一点，然后他盯着两只豹子，向前跨出一步。
那两只豹子立即像受惊了一样，身体向后一错，脊梁拱起，紧盯着晨锋；晨锋见过家猫捕食老鼠时的动作，就像面前这两位一样，随后的动作应该就是凌空扑出。
晨锋又向前踏出一步。
两只豹子脊背高高拱起，身体伏低，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晨锋，晨锋感觉它们全身的毛都竖起来了，即使最不了解动物的人，也知道它们即将发起攻击。
这时候，晨锋向前踏出第三步。
那两只豹子身体向下一顿，正当晨锋以为它们会扑过来时，它们却突然分别跃向两边，然后向后逃走。
两只豹子这次是真的逃走了，它们头都没回，直接跑下不远处的山坡，片刻后又在对面的山坡上出现，然后它们翻过垭口，消失不见了。
晨锋依然没搞懂这两只豹子跟过来要做什么，之前的狼群追踪他们，就是要寻机猎杀捕食，可这两只豹子刚才明明有很好的机会，他们三人都在沉睡，它们却没有趁机攻击，它们过来是要交朋友吗？
晨锋摇摇头，把这无解的问题抛在脑后。
这里的星空比奥顿城还要亮，星星也更繁密，白天晶莹剔透的冰川，现在呈深蓝黑色，壁立在晨锋面前；夜里的气温降的很低，晨锋刚从冰洞里出来还感觉不明显，这时候寒意开始透过他的衣服，侵蚀他的身体，他的每一次呼气，都形成一道长长的白雾。
晨锋觉得距离天亮不太久了，于是把剑拔出来，在星空下缓慢舞动；刚才那两只豹子最后逃遁了，让他自豪之余也有些遗憾，他知道自己的剑术在进步，这种进步需要用不断的磨砺来提升，本来这两只豹子是很好的练剑对象。
晨锋练了一会儿剑，然后回到冰洞中把火点起来，煮水煮食，他正忙活的时候，帐篷里的两个家伙醒了。
他们出发时天气很好，阳光从侧后方照过来，打在博朗峰上，让那白色的山峰带上了一抹金色；天空湛蓝湛蓝的，白云纯净无暇，显得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清新，如果不去计较干冷的空气，这里简直就是最美的度假地。
冰川上沟壑纵横，难以行走，于是他们就选择在冰川旁边的山坡上横切过去，伴着冰川一路上行。
这本来是美好的一天，但是起风了。
开始时风并不大，带着高山的寒意，三个人都停下来，把背囊里的厚衣服拿出来穿上，又把皮帽子拿出来带上，他们现在已经接近雪线高度了，山坡上就是山石和积雪的混杂地带。
风越来越大，吹的人睁不开眼，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阴下来了，乌蒙蒙地不怀好意；现在他们正走在山坡上，进退维谷，视野中看不到一个合适的庇护所。
“我们下去吧，找个冰洞躲一会儿。”靖翰侧着身体大声喊，可那声音全部淹没在呼啸的风中，他索性伸手揪住晨锋和冬白，用手指指下边，示意两个人跟着他下去。
风越来越大，几乎要把人吹跑，三个人都伏低身体，几乎趴在山坡上，一点一点往下移动；当下面的冰川在视线中渐渐清晰时，晨锋看见冰川上有一截冰峰突然折断，顺着风翻滚着砸向下游，一路上砸出无数的冰块乱飞，看起来比轲叔描述的重炮轰击威力还大。
“不行！不能下去！”晨锋抓住冬白和靖翰，示意他们停止下行，那下面太危险了，随便一块飞起来的冰块砸到身上，都能要了人的性命。
冬白和靖翰也看到了那骇人的一幕，意识到下面的危险，一时间不知所措。
“跟我来。”晨锋在一片模糊中看到些东西，这时候也容不得犹豫，率先沿着山坡往上爬；狂风从侧面吹过来，抓住他的背包要把他掀翻，但晨锋抓住地面上的每一块凸起，每一道石缝，稳稳地爬上去；风中夹带的石子冰块不时打在身上，打的人生疼，晨锋只能侧着头，冀望皮帽子能保护他的脑袋，这时候他根本照顾不了靖翰和冬白，连回头看他们一眼都异常费力，只能在心里希望这两个兄弟安然无恙，否则他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上方那模糊的东西渐渐清晰了，是几块竖起来的大石头，看起来比一间房子还要高，晨锋用力爬过去，最后爬到石头后面。
拉扯身体的力量一下子小了一半，他扶着石头站起来，然后回身，伸手把靖翰拉进来，然后是冬白。
一分钟后，三个人筋疲力尽地靠在石头上，狂风啸叫着从他们的耳边掠过，在这巨石后面，风的威力减弱了，然而寒冷开始攻击他们。
“我们得把帐篷扎起来！”靖翰把手藏在腋下，扭头大声地喊。
晨锋摇头，“风太大，会把帐篷刮走！”
三个人靠在一起，都不敢动，不停地有东西砸在他们身后的巨石上，啪啪的响声混杂在狂风的呼啸中，周围乌蒙蒙的，他们的视线只能看到几步之内；石头后面避风的区域很小，稍微挪动一点，或者站起来，狂风立即开始显示威力。
登山者陷入困境，在这狂暴的风中，他们没办法再转移到其它地方，甚至站直身子都可能被狂风卷走；但如果他们停留在这里不动，也许几个小时后，他们就会变成三具冰冷的尸体。
晨锋四处摸索，张望，最后终于看到个东西，“这里！”晨锋让冬白让开一点，然后用脚用力踹一块地上凸起的石头。
那石头露出地面的部分也就尺把高，但埋在冻土里，无论晨锋怎么用力，它都纹丝不动。
靖翰立即就懂了，他拔出枪，开始疯狂地在石头旁边挖土，冬白和晨锋则坐在地上，轮流用脚狠踹这石头。
那石头在这样的残酷虐待下，渐渐地脱离开拥抱她的冻土，在冬白又一次狠踹下，从冻土里翻出来，滚下山坡，留下一个半尺多深的土炕。
晨锋扑过去，用手摸摸坑底，然后兴奋地大喊起来，“下面没有冻！”
冻土层其实只有七八厘米的样子，下面的泥土混杂着石块；冻土从上面挖起来似乎坚不可摧，但下面若是淘空了，用力一掀，就能掀起一大片。
登山者们挖出一个将近一米深的大坑，三个人躲到里面，挤在一起，把背包压在身上保暖。
后来，风渐渐弱下来，最后完全停了，天空重又由阴转晴，露出蓝天来，晨锋他们从土坑里出来，都有恍若隔世的感觉，刚才他们如果没有幸运地挖出一个土坑躲进去，在那样的寒风中是没有办法活下来的。
下面的冰川面目全非，到处都是碎裂的冰晶，但周围的山峰依然如故，博朗峰伫立在前方，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就像一幅静物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