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庆祝不明白郁远达为何要黄一川去采访邢贺华,要知道邢贺华是在竭力避免与黄一川见面呀,于是他连忙向郁远达使脸色,郁远达装作没有看到,只顾与黄一川说话。
黄一川嘿嘿笑道:“郁县长看来很懂新闻呀,你是提醒我要采访当事人双方吧。实话跟你们说,我当记者快20年了,算是新闻老江湖了。采访原则确实要保证当事双方都能说话,但如果一方故意不接受采访,那么我这新闻就不做了吗?那不可能,我在新闻里带上一句当事人某某拒绝接受采访就行了。”
杨庆祝这才明白郁远达的意思,原来郁远达是想拖延黄一川的采访。但他见黄一川如此说,便着急了,央求道:“黄总,这事就请您高抬贵手,别报道算了。以后您就是咱南溪最尊贵的客人和领导,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
郁远达听杨庆祝这样说,暗暗叫苦,心想这不正中了黄一川的下怀。贺子墨早告诉过郁远达,像黄一川这样的记者,搞新闻是假,想搞钱倒是真的。果然,黄一川装作为难地说:“这么好的新闻我采访了如果不发出来,别人会以为我从中得到了多大的好处呢,这个有点不好处理呀。”
郁远达正想搭话,这时他手机震动了,他从口袋里掏出来一看,是莫小琪发来的短信:“我过来陪一下酒?”
郁远达回了一条:“别过来了,战争已经结束了。我们已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对方露出了尾巴,开始要价了。”
莫小琪又回了一条短信:“也就是说双方开始互相算计了?”
郁远达短信回得飞快:“呵呵,别说得这么难听嘛,我可从没算计谁。”
“也许有人被你算计了呢。”莫小琪短信也回得快,两人便一回一往起来。“谁呀?”
“你猜。”
“呵呵,除非是你。”
发了这条短信后,郁远达将手机放在桌上,但等了好几分钟,仍没见莫小琪回信,他就将手机从桌子上拿起来放进皮包里。就在郁远达与莫小琪互发短信时,杨庆祝去包厢外面打了一个电话。回到包厢后,看看酒也喝得差不多了,杨庆祝就说:“黄总,今晚酒就喝到这里吧,我和郁县长陪你去皇都洗浴城放松一下。”
黄一川客套了一下:“洗浴就别去了吧,我醉成这样子,到时躺在那里被洗浴小姐抬到哪里去了都不知道呢。”
郁远达听出这话的意思,黄一川不是什么客套,而是暗示了。郁远达早已耳闻皇都洗浴城有色情服务,他知道黄一川就好这口,但他不想去那种地方,便说:“我今天喝得太多了,现在感到胃里很不舒服,黄总我就不陪你了,我先回房子休息。”
杨庆祝也没有勉强,郁远达跟黄一川握了握手,算是告别。郁远达原本准备去河边散散步的,但怕被杨庆祝他们看见,便转身往房子走去。郁远达的房子在宾馆最后面,那是几套专为没带家属的领导建的房子,二居室结构,简单实用,房子之间又相互独立,互不干扰。这些房子座落在一片桔子树中间,显得十分清静。因为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建的,现在已经显得很破旧,因此一般领导很少住那,几套房子大都被宾馆职工住了,郁远达来南溪没有房子,便住了一套。开始住进去时,郁远达觉得有点清寂,后来慢慢适应了,觉得住那里挺好。
经过桔子树林时,郁远达只顾低头走路,突然一个人从树林里钻了出来,郁远达被吓了一跳。定眼一看,原来是莫小琪。
莫小琪笑嘻嘻地说:“吓着你了吧,胆子这么小。”
郁远达玩笑道:“我才不会被吓着呢。我还以为突然窜出了一位狐仙,那我今晚就有艳福了。”
莫小琪有些怪怪地说:“发现不是狐仙,现在失望了吧。既然想享受艳福,那你怎么不去皇都呢?”
“那种地方,八人大轿来抬,我都不会去。”郁远达十分不屑地说。借着或明或暗的灯光,郁远达发现莫小琪眼睛亮晶晶的。
郁远达有些奇怪,莫小琪怎么知道大家要去皇都洗浴城呢?便打趣道:“难道你在包厢里装了窃听器呀,不然他们要去哪你怎么都知道?”
莫小琪一撇嘴,说:“南溪县除你外,还有谁不知道杨庆祝陪客人喝酒后,必定要去皇都洗浴城的呀。”
“这么说来我确实孤陋寡闻了。”郁远达笑道,“南溪还有哪些轶闻趣事呀?要不你到我房子里坐坐,说给我听听。”
莫小琪说:“去你闺房看看也好,不过也没有啥轶闻趣事说的,我也不八卦嘛。我倒想看看你那里有啥好书,我借几本来看看。”
莫小琪说着,就跟在郁远达后面往房子里走去。郁远达一边走一边在想莫小琪什么时候就守在这桔子树林里了?估计是听自己说饭局已经结束了,她就往桔子树林这边来了吧。郁远达心想幸亏自己没有去河边散步,不然莫小琪在这里没有等到他,肯定以为他也去皇都洗浴城了,那样他在莫小琪心中的形象就全毁了。
进了房子,郁远达叫莫小琪先坐会儿,他去烧水沏茶。莫小琪从郁远达手里抢过烧水壶说:“还是让我来吧,你堂堂的县长,我不敢要你亲自为我烧水喝呀。我怕喝了你烧的水,牙齿全脱掉。”莫小琪后面这句话是南溪俗语,是说晚辈如果要长辈来伺候,会受到掉牙齿这样的惩罚的。
莫小琪装了半壶水,放在液化气灶上烧,然后跑到郁远达卧室里翻书看。只见郁远达床头柜上堆满了书,有王小波的《沉默的大多数》、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梭罗的《瓦尔登湖》等等,莫小琪一路翻看下去,其中竟有一本瑞典女诗人安娜·吕德斯泰德的诗集。
莫小琪大叫道:“你也喜欢安娜的诗?”
郁远达说:“她的诗很有味道,读了觉得她好可爱。”
莫小琪说:“我太喜欢她了,简直是她的粉丝了。”莫小琪说着,随口就背出了安娜的一首诗:“我当然看见在欧洲的那些人,坐在桌边的男男女女,我也生来只为,而且长大只为:在世上做安娜。”
郁远达看着莫小琪背诗的样子,呆呆地入了神。莫小琪背完了他才反应过来,说:“我突然觉得你就是安娜了,好可爱。”
“色。不准对我说可爱这个词。”莫小琪装作生气的样子说。
“好好的我怎么又色了?”郁远达捉摸不透莫小琪说他色到底是指哪里。突然他就领会了,原来别人都说“可爱”是“可以做爱”的简称,如果对女孩说你很“可爱”,那不是色是什么?想到这里,郁远达乐得哈哈大笑起来。
“占到便宜了吧?就那么好笑?”莫小琪冲郁远达撇撇嘴。
不知是笑得太厉害,还是喝了酒体内躁热,郁远达感到自己出了一身汗。郁远达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了,只要出了汗就必须要洗澡,否则会觉得浑身不舒服。于是便对莫小琪说:“你自己沏茶喝吧,边喝茶边上网或是边看书吧。我先洗个澡,然后再跟你聊天,免得一身的汗臭和酒味薰着了你。”
郁远达说着就进了浴室,洗完澡出来,郁远达发现莫小琪在上网,便想走近瞧瞧。莫小琪见郁远达过来,赶紧将网页关了,但郁远达眼尖,觑见了莫小琪刚才关的是“南溪的小鱼”的新浪博客,郁远达立即明白了,原来莫小琪就是博主呀。
郁远达又不好意思立即走开,便假装什么也没有看到,进一步凑过去说:“看什么好东西呀,一起分享一下。”
凑过去看电脑时,郁远达的头与莫小琪靠得很近了,他都闻到了她身上一股淡淡的清香味。郁远达用鼻子暗暗地吸了几口,那股清香竟沁人肺腑。郁远达在心里细细品味这种香味,他发现这绝不是香水味。但到底是什么香味,郁远达却说不出来,隐隐觉得似乎是体香。在这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香气中,郁远达竟有些心猿意马起来。
正在这时,郁远达手机响了,原来是杨庆祝打来的电话。郁远达不知杨庆祝又有什么事,只好按下了接听键。
杨庆祝神神秘秘地说:“郁县长,我原准备给黄一川戴笼子,但竟然失败了。”戴笼子也是南溪话,意思是给别人下圈套、设陷阱。
郁远达有些好奇,便问道:“怎么回事呢?”
杨庆祝压低嗓子说:“我带着黄一川去皇都洗浴城按摩时,特意给黄一川找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小姐,我们出钱叫小姐给黄一川提供性服务,并要求小姐必须设法将黄一川的精液拿到手。”
郁远达更觉得惊奇了,追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小姐出来了,我问她拿到了没有,她说没有。我当时很生气,以为小姐没有尽力去办。小姐很委屈地说,那个客人很奇怪,看见她脱衣后躺在床上,他那玩意也勃起了,但他竟然没有去碰自己一下,而是站在一旁手淫,将精液射到了自己事先准备好的手纸上,然后扔到厕所里冲走了。”
郁远达觉得整个事情简直像是天方夜谭,他禁不住问:“这种点子你怎么想得出来?”
杨庆祝嘿嘿笑着说:“我也是没办法呀。我本想等他与小姐在一起时叫便衣冲进去抓个现场。可邢老大不同意,说贸然进去万一抓不到现场,那整个事情都会败露。因此不如叫小姐留证据,凭着这个证据就可以让黄一川乖乖听话,他就不敢再搞我们任何批评报道了。这个主意可是邢老大亲自出的,看来还是邢老大高明呀,不然我们跑去抓现场,整个事情就弄砸了。现在虽然没抓到黄一川把柄,但他也没有发现我们的企图。”
郁远达没想到陪黄一川吃饭时,杨庆祝到外面打了一个电话,原来竟是邢贺华吩咐他去干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情。虽然郁远达也不喜欢黄一川,而且站在贺子墨的立场上,郁远达也恨不得打黄一川一拳,但他却从没想到过要这样去陷害他。更让郁远达感叹万千的是,没想到一个堂堂县委书记,竟想出这种下三滥的招数来。而更让人感慨的是,黄一川确实算是新闻圈的老江湖了,他在醉酒的情况下,竟然还处处提防别人给他下套。这江湖虽然走得老,但人不是活得太累了吗?然而如果不这样又怎么样呢,结果肯定就是被人下套了。郁远达脑子里翻来覆去在想整个事情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想来想去一时却想不透。
莫小琪见郁远达接了电话怔在那里,便问道:“怎么啦,出什么大事了吗?”
“大事倒没有出,一件小事,却比一件大事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呀。”郁远达便将杨庆祝按邢贺华指示给黄一川下套的事简单地说了一下。
“龌龊。”莫小琪厌恶万分地说,“邢贺华原本就不是一个好人。”
郁远达第一次看到莫小琪真正生气的样子,但她旋即又恢复了那种风情万种的微笑,她站起来说:“太晚了,我回家了。”说着就往门口走去。
郁远达不知说啥好,他还处在一片混沌中,这种混沌是刚才靠近莫小琪时的暧昧与杨庆祝那个电话搅起的万千感叹的交融。郁远达一时也分不清自己此刻到底处在哪个气场里,他就糊里糊涂地将莫小琪送到门外,挥了挥手,连再见都没说,然后轻轻地将门关上了。
整个晚上,郁远达总觉得四处都是莫小琪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体香,他又想起莫小琪说的“邢贺华原本就不是一个好人”那句话,竟一时无法入睡。辗转反侧到凌晨两点左右,郁远达才似醒非醒地睡着了。
十
黄一川采访报道见报了,但最后还是没有报道邢贺华派数名持枪干警阻拦李秀凤的事。这让杨庆祝很是洋洋得意,他认为这是自己“灭火”的功劳,便四处跟人说他是如何给黄一川下套,下套失败后他又如何使用“红包战术”,给黄一川封了一个千元红包,终于让黄一川转变了报道方向。
黄一川集中火力报道了蓝天冶炼厂污染的事,每天一篇,接连发了三篇新闻:第一篇新闻是《十三家批文批不动一家“排污厂”》,说是省市环保部门曾先后下发了十三个文件,要求蓝天冶炼厂整治,但蓝天治炼厂排污依旧;第二篇新闻是《“排污厂”将环保局副局长打成疯子》,报道将朱大保被打成脑震荡,最后变成了疯子的事实捅了出来;第三篇新闻标题是《“排污厂”后隐藏着怎样的利益勾结?》,报道援引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南溪县某官员的话,直指蓝天冶炼厂与南溪的某些官员有利益勾结。
郁远达看完这组报道,觉得心中憋着的那股恶气终于吐出来了。朱大保被打后,郁远达也曾反复考虑是否要贺子墨将此事报道出来,这样既可为朱大保撑腰说句公道话,又可为自己出出气,但最后还是担心万一被别人发现他与贺子墨的关系,弄不好就会引火烧身,便只好作罢。新闻监督是一柄双刃剑,弄不好会伤着自己。
郁远达知道,单凭黄一川十多年机关报新闻的写作功底,是绝对写不出这样犀利的新闻的。《西岭早报》有一个强大的策划团队,外出记者只要将“新闻料”抓回来就行了。即使这个记者字句都写不通,策划团队也能将这些“新闻料”加工成一道道完美的“新闻大餐”。这也是《西岭早报》抓住了好的新闻题材,就将它一次性做深做透,不给竞争对手留一点余地的惯用作风。凭借这种强有力的团队策划,《西岭早报》得以攻城掠池,无往不胜。
郁远达万万没想到,最后竟是黄一川歪打正着,替他和朱大保出了一口气。郁远达一时冲动,当即就打了订报员的电话,订了一年的《西岭早报》。
令郁远达始料不及的是,他订《西岭早报》的事不知道怎么被别人知道了,而且传了出去,传到最后竟成了郁远达看到《西岭早报》搞了蓝天冶炼厂的批评报道后,高兴得不得了,立即买了数十份报纸。郁远达心里叫苦不迭,却又无处争辩,他明白此事会越辩越黑,便三缄其口,任凭他们传去。
黄一川的报道引起了省环保局的关注,省环保局派出专项调查小组,前往南溪进行调查。调查小组刚进南溪县城,正好碰到朱大保发病了站在路上指挥交通。调查小组组长是环保局副厅长的林建勇,他亲眼目睹这一事实后,当场就流下了眼泪,并在车上发誓:“如果《西岭早报》报道属实,那一定要将蓝天冶炼厂关停!”
调查小组在南溪呆了整整一周,最后将蓝天冶炼厂污染情况以及朱大保被打伤的事,做了一个非常详细的调查报告。报告递到了省环保局局长那里,局长召开领导班子会议,最后做出了立即关停蓝天冶炼厂的决定。林建勇带着这个决定,立即又赶回南溪,与南溪县委县政府进行情况交流。
林建勇是刚被提拔上来的,才36岁,是全省最年轻的副厅长。与其他老成持重的年轻官员相比,林建勇显得血气方刚、敢说敢做。在会上他讲到动情处,将报告丢在一边,几乎是怒斥南溪当地一些官员:“我们一些当官的,只顾追究政绩,只顾自己爬官,全然不顾老百姓的死活。蓝天冶炼厂污染如此严重,受害的老百姓数以万计,甚至会影响到好几代人的健康,有些人却视而不见,甚至暗地里还支持蓝天冶炼厂暴力抵抗执法,请问你们的党性哪里去了?你们良心哪里去了?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我看,有些当官的,回家卖红薯的资格都不够!我现在这里宣布省环保局的决定,蓝天冶炼厂必须要关,而且立即关停!关到什么时候,看他整改情况,整改过不了关,就永久性关停!如果这次还有人顶着不关停,我们就上报省委省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