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我不想不想长大,
长大后世界就没童话。
--非著名流行歌曲《不想长大》
王守仁的心学体系的基础是致良知,围绕着如何实现良知,他的两个嫡传弟子各执一词,师兄叫钱德洪,坚持王守仁的四句箴言:
无善无意是本心,
有善有恶是意之动,
知善知恶是良知,
为善去恶是格物。
认为良知需要通过后天学习教育逐步领悟到。
师弟叫王畿,主张良知是先天就存在的,只要保持自由自在的处世态度,良知就会有一天突然被悟到,他也重新写了四句箴言,称为“四无”:
心即是无善无恶之心,
意是无善无恶之意,
知即是无善无恶之知,
物即是无善无恶之物。
心学由此开始分裂成为渐悟派和顿悟派。
大家看到这是不是觉得有点似曾相识?没错,佛家的禅宗也曾经分为渐悟和顿悟二派,历史在这一刻惊人的相似,正如禅宗顿悟派战胜了渐悟派,在王守仁之后,影响最大,把心学彻底发扬光大的,也是顿悟派的传人,他就是这次主人公:李贽。
李贽,字宏甫,号卓吾,又号温陵居士,生于明嘉靖六年(公元1527年),福建人。李贽打小是个苦命孩子,七岁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父亲是个严厉而古板的人,平时忙于生计,没有多少时间和儿子谈心,李贽只好和书本为伴,度过了童年。
从小的经历养成了李贽独立思考,不盲从权威的习惯,在十二岁那年,他写了一篇轰动一时的文章:《老农老圃论》。
通过这篇文章,李贽把儒家圣贤孔老师大大地讽刺了一番。
那他讽刺的是什么呢?这就要从孔老师的弟子樊迟说起了。
樊迟是孔老师的学生,有一次他请教孔老师种庄稼的学问,孔老师颇为不快,推脱道,这个啊,我不如老农民呢。樊迟是个实心眼,还不依不饶的继续请教种菜的学问,孔老师冷冰冰的回答,这个我不如菜农!
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到这里,似乎也没看出多大问题,要知道读书人轻视农民也不算什么新鲜事了,即使到今天,不还到处是孔雀女和凤凰男的故事吗?
关键是孔老师之前还有过这样一段经历……
有一次师生失散了,子路很着急,路上碰到一个老农民,就问他看没看见孔老师。那个老农民嘲讽地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这也配叫老师?第二天子路找到孔老师了,子路把这话告诉了孔老师,孔老师却说这个老农民是个隐者。
这事后来谁也没放在心上,偏偏樊迟就记住了,老是在琢磨老农民说的话,于是就不识相地跑到孔老师那里请教问题,搞得孔老师以为樊迟故意糗他,一肚子不快活,骂之而后快。
于是我们的李贽同学就推断出了:为什么人家批评你,你还夸人家是世外高人,学生问个你不懂的问题,你却破口大骂,这不是欺软怕硬、反复无常吗?就这样的水平也配叫做圣贤?!我看你才是真小人!
讽刺归讽刺,可明朝的读书人要想出人头地,必须经过科举考试这一关,李贽也无可奈何,只得捡起他最不喜欢的儒家理学朱老师的经典注释,开始了背书之旅,准备考试。
虽然说不喜欢朱老师,不过毕竟李贽还是聪明绝顶,他在二十六岁那年就考取了举人,放到地方上,做了一名小官。
时光飞逝,一转眼二十七年过去了。
五十三岁的李贽虽然已经是国家体制内的成功人士,可他对儒家理学理论的厌恶之情却是与日俱增,年轻的时候为了养家糊口,不得不去背书,不得不去写八股文。现在钱虽然不多,但满足温饱也够了,自己又没兴趣往高处爬,加之儿孙自有儿孙福,为什么不抓紧这人生中的最后时光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呢?
我虽然年纪一大把了,身体也日渐衰弱,可是我从来没有放弃少年时的理想!
于是李贽干脆辞官不干,到处游历,结交四方好友,写书育人,也就是在这个期间,他彻底告别了儒家理学,投入了心学的怀抱,顺便还把佛家禅宗也给扯了进来。
作为心学最为成功的传人,李贽最大的贡献,是提出了如何通过顿悟来领会良知的理论:《童心说》。
李贽依然认同人心即为天理,不过他又给这个人心取了一个新的名字,叫做“童心”。
童心,就是我们与生俱来的能动性本领,人人都有,只有根据童心说话,所说的才是真话;根据童心做事,所做的才是真事;根据童心生活,才能叫做真人。
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
只要我们能保持一颗童心,自由发展,就能悟到良知。
这就比王守仁的良知更进一层,王守仁说“知善知恶是良知”,李贽则认为不仅仅只是用来判断善恶的才叫做良知。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说话、做事、做人等等,只要是依据童心所为,就都是良知,人人也都能成为圣贤,就是这么简单。
通过提出“童心说”,李贽彻底否定了占据官方地位的儒家理学。
儒家理学定了一大堆条条框框、清规戒律,李贽说学这些的人压根不知道这些规定到底在讲什么,纯粹只是教条罢了。
八股文是基于儒家理学经典制定的,号称替圣贤说话(代圣人立言),李贽则说根据八股文写的文章满篇都是假话废话空话。
这还不够,李贽还把整个理学界(道学)全骂了一通:
想出名的人喜欢学道学,毕竟是官办哲学家嘛,受到政府支持,容易博出位;
无能的人喜欢学道学,反正只要能混过考试,就能成为国家体制内人士,找个铁饭碗还是没问题的;
欺世盗名的人也喜欢学道学,因为可以借着道学的观点,来个挂羊肉卖狗肉,兜售自己的阴谋。
故世之好名者必讲道学,以道学之能起名也。无用者必讲道学,以道学之足以济用也。欺天罔人者必讲道学,以道学之足以售其欺罔之谋也。
真是“洪洞县里无好人”啊。
在骂遍儒家理学派之后,李贽甚至连自家心学都不放过,因为他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儒家的经典著作,注意这可不是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儒家经典注解,而是原汁原味的儒家经典原本。
儒家的经典从汉朝开始,就被政府定为真理圣经,以后的儒家的各门各派虽然争执不断,却没有一个人敢对经典本身产生怀疑,他们所做的不过是通过注解经典来表达自己的思想理论,仅此而已。即使是心学自家的王守仁,也是如此,要不他的著作怎么叫做《大学问》呢?
经典里面讲的是绝对真理,是万万不可怀疑的,如果有所怀疑,那就叫做“离经叛道”。
我们可不要小看离经叛道这四个字,因为这就是在中国整个封建社会最大的罪名,判你个杀头是再平常不过了,灭九族甚至都不稀奇。
可胆大妄为的李贽,就公开对儒家经典内容提出怀疑,他首先拿儒家经典六经(诗、书、礼、乐、易、春秋)和《论语》、《孟子》开刀。
这六艺啊,里面要么就是史官们一些报喜不报忧的废话,要么就是做臣子阿谀奉承,尽捡好听的说的假话(非其史官过为褒崇之词,则其臣子极为赞美之语)。
这《论语》和《孟子》则更荒唐了,大部分压根不是圣人自己说的,都是些只会傻读书死记硬背的徒弟,靠回忆把自己师傅的各种言语串接起来,有头没尾,丢三落四,自己对这些话都懵懵懂懂,再加上种种遗漏,这记下来的东西质量可想而知!
就算是圣人自己说的,那也不过是跟这些笨徒弟有问有答,救一时之急罢了,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等到时过境迁,根本就是废话一堆!
后世的人们就把这些玩意儿当做经典?这不是开玩笑嘛!绝对没有根据童心所为来的正确(断断乎其不可以语于童心之言明矣)!
因此李贽认为,所谓的经典,大部分其实都不是圣人自己说的,即使有那么一点点,也早就过时了,压根谈不上什么恒久不变的真理。真正对现在社会有用的,是“童心之言”,也就是一个人根据自己对事物最初的反应所做的独立的判断,这样才是最可靠的。
至于这个“童心之言”与儒家圣贤们的观点合不合,无关紧要。以前没孔老师的时候,像商啊,周啊,人们不都活得好好的吗?也没见什么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啊!
更何况这孔老师活着的时候都没人听他的,再经历过秦、汉、唐、宋、元之后,到现在都一千多年了,他的话还有个屁用啊!就算他老人家再复活一次,照样是个废物点心!
夫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不待取给于孔子而后足也。若必待取足于孔子,则千古以前无孔子终不得为人乎!
除了骂人以外,李贽更做出来一个让传统人士瞠目结舌的决定:招收女弟子。
这可是中国有史以来破天荒的举动啊,哪怕是孔老师,也会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从不招收女弟子。
更别提当时的情况了,自从儒家理学盛行以来,别说女孩子出去上学,连门都不让出,讲究的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女人都缠了一双小脚,站都站不稳当,除了能上炕,也就只能上床了。
而且当时社会上的普遍观点是女人见识短浅,不能成事,李贽则公开反驳这种观点。
人是可以分男女的,难道见识也可以分男女?见识是可以分长短,但凭什么说男人的见识全是长,女人的见识就全是短,凭什么?!
故谓人有男女则可,谓见有男女岂可乎?谓见有长短则可,谓男子之见尽长,女人之见尽短,又岂可乎?
于是李贽大模大样地招收女弟子,并且在课堂上公开称赞卓文君再嫁,说她敢于追求自己的幸福,称赞红拂私奔,说她是“千古来第一个嫁法”,还称赞武则天,说她是能谋善断的超级女强人,这可把儒家理学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彻底抛到太平洋去了。
这下李贽彻底出名了,举国上下,满城尽是“贽粉”。当朝工部尚书刘东星亲自接他去山东写作,文坛巨子袁氏三兄弟陪他一住三个月;连老外都崇拜他,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连续找了他三次,探讨宗教学术问题。
全国各大城市轮流邀请他去做访问学者。李贽一开课,管你是哪座寺庙,在什么深山老林,读书人、和尚、樵夫、农民,甚至连女人也勇敢地推开羞答答的闺门,满城空巷。
这下子,李贽成了横扫儒、释、民三界的学术明星,成为明朝前所未有的大众偶像。
李贽哪里来的这么大魅力呢,他不就提出了一个童心说加之爱骂人吗?
其实答案很简单。
在“三纲五常”、“存天理,灭人欲”的压迫下,他喊出了人人皆圣人,可以有真情实感、自由发展的口号,主张提高女人地位,这能不得到饱受压抑的读书人,平民百姓,以及女性同胞的欢迎吗?
不过有人欢喜有人忧,李贽的种种离经叛道的举动与占据官方位置的儒家理学发生了激烈冲突,双方水火不容。李贽为了避祸,得个耳根清净,又采取了一个惊人举动:
出家。
六十一岁的李贽告别妻儿老小,孤身一人,跑到湖北麻城龙潭湖芝佛院,削发做了和尚,一做就是十多年。不过李贽的和尚当得也不安稳,他只削发,却坚持不肯受戒(也就是用香在头上烫出几个疤),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不仅如此,他连和尚的诵经祈祷都不参加,这又引起了和尚们的极大不满。
李贽自嘲说:“不信道,不信仙释,故见人则恶,见僧则恶,见道学先生则尤恶”,的确是一句大实话。
可理学家们并不打算就此放过李贽,他们给他安了一个李贽自己做梦都想不到的罪名:僧尼宣淫。
说他作为一个和尚,不节欲,倡乱伦,有伤风化,挟妓女,勾引士人妻女。
勾引人家老婆可是个有难度的活,按照专业人士的话说,讲究的是“潘驴邓小闲”,要英俊,要能干,要有钱,还要有大把的时间小心伺候。
要知道李贽当时已经是七十六岁的垂垂老人了,这五条他倒是符合哪一个?
反正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李贽终被抓了起来,被判发配回原籍监视看管。
李贽一生追求是自由,岂能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被人看管!
生命诚可贵,
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
两者皆可抛。
勿自由,宁死!李贽最终选择了自尽,结束了他为思想解放、自由奋斗的一生。
虽然李贽死了,但由他带来的思想文化解放之风已经席卷了全国,在政府严禁刻印传播李贽的著作的情况下,人们依然争相购买,一时洛阳纸贵。学院、书坊都大量刊刻、传播和销售李贽的著作,有的书坊看到李贽的著作畅销,就组织人模仿李贽的文章风格写书,然后冒用李贽的名字出版,结果出现了一大批假书……
妇女的地位也得到了极大的提高,女人开始主动追求男欢女爱,改嫁也不再被视为大逆不道,儒家理学靠着存天理灭人欲就能一统天下思想的好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不过理学的接班人们可不会坐视前辈们辛辛苦苦创下的丰硕果实就此被人夺走,他们竭尽所能在寻求着自身的突破,一场轰轰烈烈的儒家理学自身的革新,由此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