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转醒,对外界渐而有了些感知,身上像散架一般,每个关节稍微用些力就会酸疼,我撑开沉重的眼皮,呈现在眼前的是陌生的帐幔,这是哪里?
我模糊地记得,当时刺客已经撤走,康熙应该安全了,而我,只觉颈后一疼,接下来就没有了知觉,而后的记忆尽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勉力抬起胳膊,摁了摁脖子后面,脖子倒没什么异样,手倒是猝然一阵钻心的痛,我竟忘了,我的手护驾时受了刀伤,此时正包着白色的纱布。
“你醒了”一个低醇沉稳的男声传来,我缓缓撑着身子坐起来,只见临窗站着一名男子,阳光透过窗棱的网格微弱地透了进来,轻轻柔柔地打在他的侧脸上,惬意而温暖。
他稍稍撇过脸来,面部的轮廓一览无遗,虽说床和窗隔了一段距离,我终是看清了他的容貌,目似朗星,鼻如鹰勾,貌比潘安,棱角分明的脸庞沉毅而俊秀,真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美男子!我一直以为:冰山四,笑面八,毒蛇九,草包十,拼命十三莽十四囊括了所有极品男人的类型,今日一见,才知什么叫井底之蛙。
他,比四爷暖一分,比胤禩冷一分,中庸用在他身上再适合不过了,说他冷酷,他的眼底隐含着温文,说他善良,他的身上透露出肃杀,真真是完美的矛盾集合体。
“你看出什么了?”那男子大概是震惊于我的大胆,有些不自在地咳嗽了两声,以此来警醒还沉浸在他举世无双容貌中的我。
“喔,那个,我不懂看相,你是谁?为什么我会在这里?”我想起了最主要的问题,得先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姓南宫,单名彦,字译劭,今后你叫我译劭就好,至于你为何在这里,我只能说是天意。”南宫译劭淡淡答道。
“天意?这……”说了等于没说嘛,我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还没意识到自己正陷险境,继续细细攀问,“你是在哪里发现我的?”
“四方亭外”南宫译劭气吐若兰,“不用再问了,是我击昏你,把你带回来的。”
“你?我……可是……”我实在是看不出他的身上有恶人的潜质,这是绑架吗?可是我身上没有任何绳子什么的束缚物啊,这算哪门子的绑架。
绑架总得有个动机吧,为财?他虽不是财大气粗的土财主,腰缠万贯日进斗金,但看他浑身雍雅的气质,周身的上等的锦缎,怕也不是劫匪这类人。为色?世间美丽曼妙的女子这么多,完颜清瑶虽不是什么丑女,却也算不上绝色,他何必如此大费周章绑一个只是中上之姿的女子呢?
琢磨了半天,我也没得出个所以然来,只好继续磕磕巴巴道:“你……”
“到底想做什么”这几个字却横亘在喉间,怎么也问不出口。
“怎么,在帮别人挡刀挡箭的时候不是正气凛然么,在天然居教训坏蛋不是妙语连珠么,怎么在我面前就语无伦次了?”南宫译劭好以整暇地看着我,嘴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他怎会知道这些,难道两次刺杀康熙的活动都是他策划的,他是反清复明的头儿?倘若是这样,也完全说不通啊,他为何绑一个康熙身边无关紧要的女官呢?挟持阿哥来威胁康熙不是更有效么?还有,可天然居这件事又和他有什么关联?
南宫译劭好似看透了我:“第一次不是我组织的,我只听说有一个女孩子替玄烨的四子挡了一箭,生命垂危,方才侍女给你换衣服时告诉我,你的右胸有箭伤留下的疤痕,想必那个女孩子就是你吧。而这次活动确实是我策划的,可惜没要了他的命,不过看几位阿哥对你的紧张程度,结果倒也不那么坏。至于天然居,告诉你也无妨,我是幕后的老板,你可懂了?”
他想用我作饵,引他们上钩?我心底暗惊了下,微眯了眯眼,如果真是这样,我必须得早点想办法逃出去。
“你适才一定还在想,我为何绑架你,而不是玄烨身边更加重要的人物吧。”南宫译劭对上我的眼眸,定定地探查着,眉峰略皱,“看来你方才已经想通了,没错,对于康熙来讲,你与那些阿哥们并无两样,不是说你在玄烨心中有多么重要,而是,但凡是威胁到他生命的人,他一概不可能施救,不论是你,还是他的亲生儿子,所谓虎毒不食子,他却是比牲畜还不如!”
“倒不如赌一把对么?”我顿时明白了他的想法,唇角勾起一个无奈而自嘲的微笑,“你真真高估我了,最是无情帝王家,这把恐怕你要输了。”
“这把的输家不可能我。”南宫译劭轻轻地,却坚定自信地摇了摇头:“我倒是很好奇,来救你的会是四阿哥还是八阿哥呢?他们对你貌似都不一般,而你,对他们也是有别于其他人,你说呢?”南宫译劭并没有给我思考的时间,接着说道,“你若是想逃,我劝你早点打消这个念头,这里非常隐蔽,你逃不出去,外人也进不来。”
他真的很自信,甚至有些狂妄,连我的双手双脚都不加捆绑,他对自己的谋略一向都这样信心满满么?
之后的几天,南宫译劭几乎日日会来,时而练字,时而作画,时而自己和自己下棋,我逐渐了解:他不是反清复明盟会的一员,这些人属独立编制,时常与别的反清组织交流却不受他们领导。
南宫译劭出身于书香门第,博学鸿儒的南宫家族,南宫世家代代相传,却因为文字狱家毁人亡,支离破碎。当年南宫译劭也被株连,危急时刻管家用自己的孩子换下了他,使他有幸免于一死,却成为了无父无母的孤儿,从此他以复仇为己任,走上了反清的不归路。
活下来,到底是他的幸,还是不幸?
清朝文字狱猖獗我是早有耳闻,比较著名的一次就是庄氏明史案,因为此案丧命的有百余人,受到牵连的有成千上万人之多。自满清入关以来,大型的文字狱就发生过好多起,更何况是小型的文字狱,其中冤案怕是桩桩件件,不胜枚举。
我本想劝说他放弃反清的想法,他这样的行为,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取灭亡。可是转念一想,我又何尝不是在历史大潮流中苦苦挣扎的人呢,一切的一切,没有成功与失败,只有值得与不值得,成者为王败者寇,这是千古不变的真理。
我记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有两段话,给我的启迪最大:第一段是“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为人卑劣、生活庸俗而愧疚。这样,在临终的时候,他就能够说:‘我已把自己整个的生命和全部的精力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奋斗。’”虽然放在这种状况下稍显不妥,但是道理是一样的,人活着,最重要的就是信念,如果失去信念和信仰,纵然苟活于世也只是一具行尸走肉。南宫译劭的信念就是复仇反清,先不说他的信念是否正确,至少他有信念,有为之奋斗的勇气,有迎接明天的希望。无论再苦再难,他都会为这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奉献终生,这是值得我钦佩的。第二段是“钢是在烈火里燃烧、高度冷却中炼成的,因此它很坚固。我们这一代人也是在斗争中和艰苦考验中锻炼出来的,并且学会了在生活中从不灰心丧气。”在失去双亲时,他没有放弃自己的生命,在遭遇险阻时,他没有放弃自己的信仰,这便是人世间最可贵的两个品质:责任、坚持。
南宫译劭,我没有立场反驳他,也没有资格指责他。至少,他,比我勇敢。
我住的地方好像是一个独立封闭的院落,我被他禁足出不了房门,门口二十四小时有人守着,还是轮班站岗,要是硬闯,根本没有活路。这个院子构造很是特别,窗口离院墙有很长一段距离,偷送信息根本不可能,这到底是哪里啊,内心突然没了方向,像是迷失在丛林之中。
偶尔夜深人静时,会有婉转悠扬的江南戏曲唱腔传来,难道这附近有戏班驻扎,或者说离娱乐场所很近?逮着个机会,我就问译劭:“这附近是不是有戏班什么的,为什么夜晚会有莺莺燕燕的歌声?”
“打扰到你休息了?”译劭品了一口茗,放下杯盏道,“我没告诉过你,这儿前院是我开的‘揽月阁’么”
“揽月阁,是什么地方,干什么的?”我好奇地问道。
译劭的脸上却泛起不正常的红晕,我仿佛有点明白了,脱口而出:“是女肆?”就我的理解,女肆一般都会取一些大红大绿的俗名,像什么“怡红院”、“醉春楼”哪,怎么还会有像“揽月阁”这么文雅的名字啊。
译劭有些愣怔,无奈地摇了摇头,笑道:“有时我真怀疑你是不是未出阁的姑娘家,话锋竟如此犀利大胆,毫无禁忌,没有一丝待在闺阁里绣花的千金小姐该有的矜持。揽月阁里的人都是卖艺不卖身,不是你想像的那样。”
“你晓得我想像的是怎样的啊?”我见他有些窘迫,故意逗逗他,他不再答话,只是低头品茗,我自觉没趣,也就罢了,“既然你说揽月阁是雅妓馆,不如带我去看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可是从来没去过这些风月场所,真真好奇呢!”
译劭看了我一眼,还是没有开口,我等得有些不耐烦:“我数到三,你再不开口,我就当你答应了,三。好了,你答应了,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走吧。”
我向门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译劭恍若未见,依旧端坐在椅子上:“一直是你在唱独角戏,我自始至终都没有答应过。”
“你……”我对他的耍赖无可奈何,毕竟这是他的地盘,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好,只要你回答出我的问题,我就乖乖待在这里,如果你回答不出,就罚你带我去揽月阁逛逛,如何?”
译劭思忖了一下:“好”
我暗喜,虽说这是现代玩烂的游戏,但和他这个古代人玩,胜算将近百分之百:“规则是这样,我会一连串问你几个很简单的问题,你都要用‘是’或‘不是’来回答,明白了?”
译劭微微点头。“好,开始,有没有比一大的数?”
“有。”
“有没有比二大的数?”
“有。”
“有没有比三大的数?”
“有。”
“有没有比一百大的数?”
“有。”
“有没有比一千大的数?”
“有。”
“有没有比你还赖皮的人?”
“没有。”
当译劭义正辞严地说出“没有”两个字时,我喷笑出来,明知他会上当,还要装得一本正经地提问,真的好累啊。
“你……”译劭愠怒,发现了这道题中的逻辑问题,“走吧。”
“啊?”这回换我惊异了,“你说什么?”
“走啊,你不是说要去看看揽月阁么。我并非言而无信之人,确实是我思虑不周,输给了你,自要履行诺言。”译劭起身开门,率先迈了出去。
走了几步,译劭转过身来,用一块丝帕蒙住我的眼睛:“我不能让你知道路,必须蒙上你的双眼,得罪了。”想也知道,后院是封闭无门的,前后院必是有暗道相连。
一双柔软细滑的手牵住了我的,我刚想挣扎,只听得译劭紧了紧手:“我不牵着你,你怎么走呢?不要动。”每到有台阶或门槛时,译劭都会细心地提醒我,一段路走得很平稳。
我越来越感觉到,译劭绑架我的目的,不是把我当人质那么简单,现下我已知道他的许多秘密,定然无法活着回去,时间越长,知道的秘密越多,危险就越大。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搏上一搏。
反正他们迟早会以我为饵,引胤禩现身,既然如此,我就先下手为强,让他知晓我在这里,以便尽早谋划。可是我一直在思考,康熙他们会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官大动干戈吗?皇室有皇室的体统和脸面,如果他们决定放弃我,我又该如何?而且我总有一种预感,译劭他不会伤害我……
好似是与生俱来的,他对万事万物都存着一分怜悯之心,我便赌这一丝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