珀西在这个编译本后面加了三种附录:第一种《中国戏提要》是一出中国戏的本事。原稿也是从威尔金逊稿纸里找出来的,说的是一个少年如何经历苦难,被救救人,为国退敌,结局是升任显位,娶妻纳妾。珀西告诉我们,当时一个人用西方的戏剧定律来批评这出戏,说它既不是悲剧,也不是喜剧。珀西自己也有一段评论:究竟中国作家之目的是否描写性格及习尚(喜剧),或是唤起恐惧及怜悯(悲剧),还是一个问题。附录第二种选择了中国的一些谚语。第三种《中国诗选》里共有二十首诗,大部分是从杜哈德《中华帝国全志》里转译过来的。这些格言和诗歌辗转译出,当然离原文很远。不过其中也展示出了珀西有关文学和翻译的观念。
关于中国诗歌的观念,珀西说,中国的诗歌做得越是费解、呆板,就越是受人推崇。就此一点来看,我们对中国诗歌已经没有多大的希望了。不过却也奇怪,中国自古以来是最尊重这门艺术的,无论道德、宗教、政治各方面,都以韵文为最高的传达工具。而中国的诗歌大都属于简短警句的体裁,是一种艰涩的小品,以我们欧洲最健全的批评眼光看去,觉得那种诗体没有价值可言。中国并无伟大的诗作:至少长篇史诗(epic)他们是没有的;至于戏剧体诗恐怕也没有可能作为例外;因为中国戏剧似乎是一种散文体的对话,中间夹些曲调,好像意大利的歌剧一样。他们的古体诗(odes)自然也有一种庄重的朴素精神,但从杜哈德所录几首看来,大都是严谨的教规,不是雄壮巍峨的作品。……很诚恳地研讨自然及自然的美,才能得到这种艺术品;但这样的研讨,中国人是最不讲究的。
以上是珀西用西方文学观念来看中国文学,当然得出的结论难免有点偏颇。他在其中谈及翻译观念时,先从法文翻译了一段文字:“大凡一个民族越接近于原始时代,他们的风俗观念还处于淳朴简单的时候,我们对他们越容易捉摸,而他们的诗歌,对于其他民族的人来说也越容易理解。因为它所表现的是一些最平常发生的事情,它所描写的风物也大半是从自然界里直接取出的。另一方面,如果一个民族生长在高级发达的文化中间已经很久,他们的风俗习惯和生活方式已经达到了最高妙的程度,他们的宗教观念已经变化得相当复杂,那么他们的诗歌必然会充盈着那种文化特点的印记,别的民族因此也就很不容易了解它们。”
然后,珀西接着自己说:“没有一个民族的生活能比中华民族的生活那样,更多地受到政治的限制,更没有一个民族比中华民族离原始时代如此久远。在四千年以前,他们已经动手组织了有文化的国家。他们的民情宗教习惯到现在已经变得如此复杂,所以他们的风俗观念、生活方式,也就成为世上最虚伪勉强的一种了。因此中国诗歌的美丽,也比其他民族的,更不容易翻译成外国文”。(英译本第4卷第199页)这里意思是说,中国诗歌是世界上最“做作”的文化所形成的作品,因而它的翻译是一件非常艰难的工作,几乎不可以译成英文。另外,珀西还凭空判断说,中国人在嗜好方面,除了园林设置以外,其他都是非常有限而贫乏的,这一点大凡有识之士都不得不承认,至少在他们文学里表现得很明显。在我们看来,这当然是一种相当武断的看法。
珀西在注释《好逑传》的过程中,不得不广泛阅读欧洲人有关中国的著述,进而也不知不觉地形成了自己的中国文化观。也就是说,他虽借助于耶稣会士的著述和引用他们的说话,可是他全不接受他们颂扬中国文化的态度。我们从以下几个方面来看。
关于中国的宗教,耶稣会士大多数认为中国人是有神论者,而珀西偏要说他们是无神论者。他也知道中国人有“天”“天意”诸如此类的词,但是“无论如何,中国近代大多数的士人,对于他们古代经典中的‘天’字及同等的字,都只认得一种低下的唯物的涵义;他们简直是无神论者。”(英译本第1卷第156页)根据珀西的意思,中国古代的信仰,已经成为过去的遗迹,取而代之的只有迷信活动与偶像崇拜,凡是做任何事情都要详细查看神符和灵签,以求避凶趋吉(英译本第4卷第42页);加之佛教和道教的提倡,致使多数人相信鬼神的存在,并确信他们能给人们带来祸福(英译本第1卷第97页);而且占卜星相的巫师,遍布全国各地(英译本第1卷第100页);因而哪有什么来生的信仰,全都是些阴暗恐怖的迷信(英译本第1卷第97~98页)。所以,珀西由此判断中国人是最迷信的民族。
中国的贤人政治和科举取士一向为传教士们所仰慕。但珀西同样认为中国政治制度不见得真的那样开明,就像耶稣会士说的那样。他说:“像中国那样狡黠的民族,从不计祸福得失,凭借权位欺压他人,实在是意料中事。他们既无良心道德的裁制,那么国家法律也就无从保持公平正义。假若我们单从理论上来检视中国的政治组织,其志在于人民能过上一种幸福安乐的生活,这种美好意图的展示可谓无以复加;但是一看事实呢,则人民饱受官府大人们的压迫欺凌,比其他任何国度都要严重。”(英译本第2卷第271页)对于中国的考试制度,珀西正好拿来当作中国腐败政治的解释:“他们的县官,既由谨慎的小吏升任,则有时出自最为寒素的家庭,所以到任的时候,有些极为贫寒;作弊受赃的引诱,当然更大”。(英译本第2卷第166~167页)
至于中国完备的法律制度也多得到耶稣会士们的褒扬。珀西虽然也承认中国人的法律,有预防和惩戒恶性事件的职责,所以他们的法律里有不少良好的条文。“但是中国的法律到底不过是政治的工具,而缺乏那样的来生赏罚观念为其根基,所以法律虽可以改善外表,终究无法感动内心,只能造成道德之形,而不能造成道德之实”。(英译本第2卷第267页)珀西的意思是,中国法律之所以有缺陷,全在于没有宗教根基的缘故,也就是缺少所谓较高的裁制(Higher Sanction),只能靠现世的恐惧与希望作为劝善和惩治的基础。
耶稣会士们还对中国的道德赞誉有加,《好逑传》更被认为是提倡道德维持风化的杰作。虽然珀西在英译本的献辞里对此也有同感,但出于对耶稣会士中国观的不满,他也同样提出了不同看法。他两次批评《好逑传》的作者,以为未尽劝善的责任:描写铁中玉的粗亵和侮慢女性;描写水冰心的狡猾。他指责铁中玉:“在妇女地位被压制到如此卑贱的地方,男人们不肯直接承认对女性的那种温柔谦敬的爱情,当然是毫无诧异的事情;一个国家,在其他方面可谓文明雅洁,而在这方面却与最野蛮无礼的民族相同,也是毫不感到诧异的事情……如北美的最野蛮的部落,其对待妇女,亦与中国人心理相同”。(英译本第1卷第129页)珀西说中国人之所以佩服水冰心的狡猾性情,是因为中国人自己也是狡猾的一族:“世上民族中要数中国人最诡谲狡猾,因而自然也会被人们疑为他们本身就很崇拜诡谲狡猾的禀性。读者们大抵已经觉得这些品性在水冰心的人格上举足轻重;《好逑传》的作者却以为她是诸德兼备的纯全榜样。”他还说:“中国的道德,虽然被人家赞许为清纯高洁,但明显地仍短拙于基督教的道德”。(英译本第1卷第129页)“只要对照一下基督教的道德观念,则作者(《好逑传》的作者)的道德观念,极为可悲;基督教力倡宽恕人的过错和以善报德……孔子虽明此理……然而也没有坚决地将之视为人人谨守的道德规范;同样也没有标举(上天的)制裁为道德根基,又缺乏中正的动机,以此来极力劝喻人们遵从此理……”(英译本第2卷第51~52页)
由此而来,珀西眼中的中国人是:对于妇女是没有虔敬的态度的;虽然有礼貌而内心不诚实的;狡猾而不勇敢的;孝亲过度近于偶像崇拜的;非用武力不能统治的。那么,在珀西看来,中国人的最高理想与希望是什么呢?权势和钱财!“在中国这是人们所极为仰慕的两样东西,因为有权有钱,则凡令此生安乐可爱的,都可以获得;而中国人的眼光,又是望不到此生今世以外的,凡是这种人生观大为流行的地方,又缺少良心尺度,那么,欺骗、伪善和腐败也必定在那地方同时流行,这本是自然而然、毫不足怪的现象”。(英译本第2卷第169页)
珀西正是通过以上这些方面,逐一撕破了耶稣会士们所精心绘制的那幅令人神往的中国图画,似乎那里不再存在着纯净的宗教,开明的政治,齐备的法律,优越的道德。当然他的这些看法我们也并不奇怪,因为他编译《好逑传》注释时虽然参考了耶稣会士李明、杜哈德的书,但主要的却是乔治·安森的《环球旅行记》。随着《好逑传》英译本在欧洲大陆的重印,他的中国文化观也不断传播着,并产生了一定的负面影响。尽管如此,我们仍无法因此否定其编译《好逑传》的功劳,遗憾的是他始终未能摆脱一般欧洲人所常有的成见和偏见,而无法发掘中国文化的深层面。正如陈铨说“虽然白尔塞(按:即珀西)有眼光有见识,他还差一种直觉的能力,要有了这一种能力,才能够深入中国文化的根本精神。白尔塞的观察是一种知识的观察,而不是一种智慧的观察,所以他看得见中国精神的形式,而没有看见中国精神的内容。”
珀西于1762年还出版了两卷《中国杂录》(Miscellaneous Pieces Relating to the Chinese)。第一卷里有四篇:《中国语言文字论》(A Dissertation on the Language of the Chinese);《一个中国作者的道德箴言》(Rules of Conduct by a Chinese Author,译自法国耶稣会士P.Parrenin);《赵氏孤儿本事》(The Little Orphan of the House of Chao:A Chinese Tragedy,据《中国通志》里马若瑟的原译);《中国戏剧论》(On the Chinese Drama,据赫德《诗歌模仿论》另加发挥)。其中第一篇里珀西认为中国文字既然几千年来还保持着原有的形象,那最好把它抛弃,越早越好,改用希腊文字,只有如此,中国文学才会有所长进。第四篇里珀西转录赫德所做的一篇文章,文中将中国戏剧与希腊戏剧相比拟,而珀西自己则说赫德过奖中国戏剧了。
《中国杂录》第二卷也有四篇:《中国基督教会实录》(Authentic Memoirs of the Christian in China,德国人J.L.Mosheim原著);《中国的园林艺术》(Of the art of Laying out Gardens Among the Chinese,钱泊斯原著);《北京附近的皇家园林》(A Deion of the Emperor’sGarden and Pleasure Houses Near Peking,王致诚原著);《皇太后六十寿辰纪庆》(A Deion of the Solemnities Observed at Peking on the Emperor’s Mother Entering on the Sixtieth Year of HerAge.法国耶稣会士P.Amyot原著)。另外,珀西还将杜哈德《中国通志》(凯夫的英译本)里的《庄子劈棺》的故事,经过润色一番收入他的《妇女篇》(The Matrons,1762)里。这一故事来源是《今古奇观》里的《庄子休鼓盆成大道》,欧洲作家除珀西外,还有伏尔泰、哥尔斯密等人均曾将之改编进自己的作品里,并呈现出不尽相同的结论。